门外站着的不再是那个面容刻板的“管家”。
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炭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近乎完美的微笑,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锐利得像手术刀,精准地扫描着我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她手里没有推餐车,而是拿着一个银灰色的、平板似的设备。
“林先生,”她开口,声音清脆,语调平稳,像新闻播报员,“我是您的创作协调员,艾娃。来看看您的工作进展。”
艾娃。协调员。新的角色。
我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她的出现,印证了我的猜测——舞台换了,但戏还在演,导演派了新的“场务”上场。
她见我不答,脸上的笑容弧度没有丝毫变化,迈步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径直走到书桌旁,目光扫过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屏幕上,还停留在我刚刚写下的那些“无关记录”和文档的自动回应上。
她的目光在那些文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看向我,笑容依旧:“看来您遇到了一些……思路上的干扰。”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声音有些沙哑。
“您的专属创作空间,林先生。”她的回答和文档如出一辙,像播放录制好的信息,“这里隔绝了一切不必要的干扰,能帮助您达到最佳创作状态。”
“窗外是什么?”
“是为您定制的舒缓光影,有助于稳定情绪,激发灵感。”
定制光影。她的话滴水不漏,将所有异常都合理化。
我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平板设备上。“那是什么?”
“您的创作辅助终端,”她将平板微微抬起,屏幕对着我,上面显示着一些不断滚动的、类似数据流和波形图的东西,我看不懂,“我可以实时监测您的创作状态,并在必要时提供支持。”
实时监测。支持。
我看着她镜片后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就像刚才,在文档里‘支持’我?”
艾娃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嘴角的弧度似乎僵硬了那么零点一秒。“文档交互是辅助系统的一部分,旨在帮助您梳理思路,回归核心任务。”她避重就轻,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了几下,“数据显示,您的思维活跃度有异常波动,伴有较高的抵抗倾向。这不利于结局的产出。”
抵抗倾向。他们连这个都能监测到?
“我需要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坚持道,试图从她这里撬开一点缝隙,“那个顶层公寓,那个……结局。”
艾娃的表情彻底恢复了那种完美的程式化。“上一个模拟周期的数据已被封存,林先生。它对您当前的创作没有价值,反复提取只会造成认知负荷和逻辑混乱。”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的职责是确保您专注于当下,高效地完成《未命名》的结局。”
她抬起手,指向笔记本电脑屏幕,那个空白的文档,以及文档名称《未命名》。
“这才是您现在唯一需要关心的‘故事’。”
唯一需要关心的故事。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协调员”,看着她手中那个监控着我“思维活跃度”的平板。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他们不仅控制着环境,还在直接读取我的“状态”?
我的抵抗,我的恐惧,我的困惑,在他们眼里,是不是都只是屏幕上跳动的数据?
“如果我就是写不出来呢?”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艾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那种变化极其突兀,就像电源被掐断。她的眼神变得冰冷,锐利。
“林先生,”她的声音也失去了之前的平稳,带上了一种金属般的冷硬,“‘沉浸式写作协议’具有最高优先级。未能按时完成核心任务,将触发协议的……矫正条款。”
矫正条款。
这个词像一块冰,塞进了我的胸腔。
“什么是矫正条款?”我追问,手心开始冒汗。
艾娃没有直接回答。她重新看向手中的平板,手指在上面点了几下。
“根据协议规定,我有权在您偏离核心任务时,采取必要的引导措施。”
她的话音刚落,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不是生理上的,更像是一种……思维被强行干扰、搅动的感觉。眼前的景物开始微微扭曲,艾娃的身影出现了重影。耳边响起一种高频的、几乎听不见但又无法忽视的嘶嘶声,干扰着我的思考。
同时,一股强烈的、外来的冲动涌入我的脑海——去碰键盘,去写那个结局,去构思一个关于背叛和复仇的震撼收场……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覆盖掉我所有的自主意识。
我在抵抗。用尽全力对抗着这种外来的“引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痛感来锚定自己。
艾娃看着平板上 presumably 剧烈波动的数据,微微蹙了蹙眉。
“抵抗强度超出预期。”她冷静地陈述,像是在做实验记录,“启动二级引导。”
晕眩感骤然加剧!那高频的嘶嘶声变成了尖锐的鸣叫,像一根钻头钻进我的太阳穴!眼前的艾娃和整个房间都像水中的倒影一样剧烈晃动起来!
“啊——!”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双手抱住了头。
写!快去写!完成它!那个外来的意念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我的意识堤坝。那个悬疑故事的碎片情节不受控制地在我脑中翻腾,试图自动拼凑成一个结局。
不……不能……屈服……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她,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你们……休想……再……操控我……”
艾娃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对实验对象异常反应的审视。
“认知紊乱加剧。建议暂时中止引导,避免单元损伤。”她对着平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上级汇报。
她手指再次在平板上操作了一下。
瞬间,所有的晕眩、鸣叫、外来的意念冲动,如同退潮般消失了。
我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湿透,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酷刑。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艾娃恢复了那程式化的微笑,仿佛刚才什么残酷的事情都没发生。
“看来您需要一些时间平复,林先生。”她语气平和地说,“我希望在我下次来访时,能看到您真正专注于核心任务。”
她说完,不再看我,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规律的步伐,“嗒、嗒”地走出了房间。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锁舌落下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最终的判决。
我独自一人,留在这一片死寂的“工作室”里,窗外是永恒不变的、虚假的白光。
我缓缓抬起颤抖的手,看向那个皮质备忘录。
上面,还留着我刚才写下的那行字:
“他们在通过文档监视和引导。备忘录可能是独立的。尝试只在这里记录。”
独立?
我惨然一笑。
哪里有什么独立。从我被签下协议,被送进第一个“场景”开始,我的一切,我的思维,我的情绪,我的抵抗,都早已在他们的监控和算计之内。
我只是一个被不断测试、不断“优化”、不断压榨出“故事”的……单元。
林-734……之后,现在是……林-735?还是其他编号?
我拿起那支轻飘飘的黑色中性笔,在备忘录上,在那行字下面,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页地写道:
“协调员艾娃。可直接干扰思维。‘矫正条款’是 torture。”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一次,我没有再期待任何回应。
我只记录。
在我彻底被“归档”之前,留下一点……存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