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纸页上犁出最后一道深痕,“torture”这个词的末尾字母几乎撕裂了纸张。我放下笔,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记录,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带有微弱反抗意味的动作。
窗外的白光依旧恒定,像一只巨大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室内。空气里弥漫着刚才那场“引导”留下的余烬,一种神经被灼烧后的焦糊味,虽然物理上并不存在。
艾娃。协调员。思维引导。矫正条款。
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铁钉,将我的处境牢牢钉死。这里不是疗养院,不是创作圣地,是一个实验室。而我是那个被绑在实验台上,大脑接线被随意拨弄的小白鼠。
“核心任务:完成故事结局。”
这个指令如同植入骨髓的病毒,即便在抵抗最激烈的时候,也在我意识的背景深处低语。它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该怎么办?
继续抵抗?艾娃已经展示了她的手段。那仅仅是“二级引导”。三级呢?四级呢?“矫正条款”的完全体又会是什么?我的意识会不会被直接格式化,变成一个只知道写作的行尸走肉?
或者……屈服?按照他们的要求,编织一个让他们满意的、关于背叛与复仇的结局?那样,我或许能暂时免受皮肉之苦(如果思维被折磨不算皮肉之苦的话),但代价是什么?是承认我作为一个“人”的彻底失败,是成为他们流水线上一个合格的产品?
不。
我抬起头,看向笔记本电脑屏幕。那个空白的文档,标题《未命名》,像一个等待喂食的贪婪嘴巴。
我不能屈服。但硬抗,似乎也只是加速自己的毁灭。
需要一个方法。一个既能表面上满足他们,又能……保留一点什么的方法。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皮质备忘录上。那上面,记录着我的观察,我的恐惧,我的反抗。这是“我”的证明。也许……也许关键就在这里。
如果他们想要一个“故事”,如果我无法拒绝“创作”……
一个危险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毒蕈,在我脑海里成形。
我重新将手放在键盘上。这一次,我没有再写那些质疑和记录的“废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洁净得让人肺部发凉。
然后,我开始敲击键盘。
我写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作家的故事。他陷入瓶颈,与一个神秘的出版商签下协议,被送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进行“沉浸式写作”。他发现那里的一切都不对劲,文本会自动回应,备忘录会出现奇怪的笔迹,管家行为诡异……
我写下了“林-734”的经历。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复刻。从发现文档异常,到备忘录警告,到与“另一个我”的对峙,直到最后那绝望的一刺。
我将我刚刚经历过的、血淋淋的恐怖,原封不动地、当做“虚构小说”写了出来。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速度快得惊人。那些细节如此清晰,恐惧如此新鲜,几乎不需要构思,它们就自己流淌出来,化作屏幕上的文字。我甚至能感觉到,在书写那最后刺杀的一幕时,我的指尖再次传来了那虚幻的、刺入**的触感和阻力。
这是一种诡异的体验。像是在解剖自己,将还在跳动的心脏血淋淋地掏出来,展示给潜在的刽子手看。
当我敲下最后一个句号,那个复刻的、充满绝望和循环意味的结局时,我感到一阵虚脱。汗水浸湿了我的后背,心脏狂跳。
我做到了。我“完成”了一个故事的结局。
我紧张地看向屏幕下方,等待着。等待着文档的自动回应,或者艾娃通过某种方式发来的评价。
什么都没有。
文档静静地停留在那个我刚写完的“结局”后面。光标在句号后面闪烁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没有“无关记录”的警告,没有“专注于核心任务”的催促。
一片沉默。
这沉默,反而比任何回应都更让我不安。他们……接受这种“结局”?还是说,他们看穿了我的把戏,正在酝酿别的什么?
几分钟过去了,一切如常。只有窗外的白光,永恒不变。
我犹豫了一下,尝试在文档里输入:
“结局已完成。接下来?”
文档依旧沉默。
这种失控的、无法预测的反应,让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们不按常理出牌。
我关掉了这个写满“自我复制”故事的文档,回到了最初那个空白的、《未命名》的界面。
它依旧空白。
仿佛我刚才写下的那数万字,那个耗尽我心力的“故事”,从未存在过。
这是什么意思?不认可?还是……那个故事不算数?他们要我写的是“另一个”故事?
混乱和疲惫再次袭来。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大脑因为高速运转和情绪剧烈波动而隐隐作痛。
必须找到规律。必须理解他们的“规则”。
我重新拿起备忘录和中性笔。在之前记录的关于艾娃的信息下面,我写道:
“尝试一:复刻前单元经历作为‘故事’结局提交。系统无明确接受或拒绝反馈。原《未命名》文档依旧空白。推测:1. 该结局不符合要求;2. 系统处理中;3. 他们默许此种‘创作’,但核心任务未变更。”
写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面上。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推测。
我缓缓写下:
“4. 他们乐于见到此种‘自反性’叙事,这本身也是‘数据’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更‘优质’的养料。”
如果连我的反抗,我的试图揭露,我的将自身困境故事化的行为,都在他们的计算和收割范围之内呢?
那还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
就在笔尖离开纸面的瞬间——
“嘀。”
一声轻响,来自电脑。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屏幕。
那个空白的《未命名》文档,依旧空白。
但是,在屏幕的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弹出了一个非常小的、半透明的对话框。像是系统提示,但设计得几乎难以察觉。
里面只有一行小字:
【检测到自指叙事模式。数据收录中……故事熵值评估:上升。继续观察。】
自指叙事模式……故事熵值……
他们果然在看!他们不仅在看,还在用我完全无法理解的 metrics 进行评估!
而“继续观察”这四个字,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实验室观察员般的冷漠。
我所有的行动,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的“创作”,在他们眼里,只是一组组变化的数据,是“故事熵值”的波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混合着被彻底物化的愤怒,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即将淡去的对话框,拳头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重新将手放在键盘上,面对着空白的《未命名》文档。
既然反抗和顺从的界限如此模糊,既然我的一切都是“数据”。
那么……
我的手指落下,开始敲击。不再是复刻过去,也不再是记录当下。
我写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
我虚构了一个庞大的、冰冷的机构,他们以收集“人类极端情感体验”为业,将作家囚禁在虚拟空间,榨取他们的恐惧和绝望,美其名曰“创作激励”。我描写那些穿着灰色西装、手持平板的“协调员”,描写那永恒不变的白光窗外景,描写那直接干扰思维的“引导”技术……
我在用他们的“设定”,来构建一个反击的故事。
我将艾娃写了进去,将她的平板设备,将她那程式化的微笑和冰冷的眼神,都写了进去。
我写这个机构如何评估“故事熵值”,如何将人的痛苦量化。
我在用他们的武器,攻击他们。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这很可能依然是“自指叙事”的一部分,是另一种他们乐于见到的“数据”。
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也是最直接的……控诉。
我疯狂地写着,字句如同子弹,射向那无形的、操控着我的敌人。
文档里的文字越来越多。
而屏幕右下角,再也没有出现任何提示。
只有光标,在文字的末尾,规律地闪烁着。
像无声的嘲笑。
又像……等待下一次收割的,沉默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