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个句点,如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叩击。屏幕上,那篇以艾娃和“机构”为蓝本的控诉性故事完成了。字里行间充斥着冰冷的细节和我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愤怒。
我靠在椅背上,胸腔剧烈起伏,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某种精神上的虚脱。眼睛干涩发痛,紧紧盯着屏幕右下角。
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新的对话框,没有评估提示,甚至连之前那微弱的系统运行声也消失了。只有文档本身,以及那个在段落末尾规律闪烁的光标,像一颗孤立的心跳。
这沉默,比艾娃的“引导”更让人心悸。它意味着未知,意味着我所有的行动——无论是记录、复刻,还是此刻的正面攻击——都可能只是落入深井的石子,连回声都被刻意抹去。
我是什么?一个在绝对隔音房间里尖叫的囚徒?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窗外的白光没有丝毫变化,恒定得令人发疯。我试图通过那片白光判断时间,但失败了,它就像一块钉死在视野里的巨大背景板。
饥饿感和生理需求开始浮现。它们如此原始,如此真实,与我正在经历的这场超现实的噩梦格格不入。这里会有食物吗?会有人送来吗?像上个“单元”那个伪装的管家一样?
这个念头刚起,门口传来了声音。
不是艾娃那规律的高跟鞋声,是另一种更轻、更……润滑的机械运转声。
我猛地转头。
那扇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门外站着的,不是艾娃,也不是管家。
是一个矮壮的、穿着浅蓝色连体工装的男人。他推着一辆小巧的、金属质感的推车,车上放着几个密封的透明容器,里面是糊状的食物和清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直视前方,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他的动作流畅但僵硬,像是由程序设定的机器。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将推车停在门口,然后转身,离开。门再次无声合拢。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没有交流,没有眼神接触,只有纯粹的“补给”动作。
我盯着那辆推车,以及上面那些看起来毫无食欲的“食物”。连送餐的人都换了,换成了更像机器人的存在。他们在简化流程?还是在降低与我这个“单元”交互的风险?
我走过去,拿起一个装着清水的容器。触感冰凉,塑料外壳。我拧开,喝了一口。水没有任何味道,纯净得可疑。
我没有动那些糊状食物。饥饿感在,但一种更深的不信任感压倒了一切。
回到书桌前,我拿起备忘录和笔。手依然有些抖。我在之前记录的下方,用力写下:
“新角色:工装男性,疑似自动化单位,执行基础补给任务。无交流。食物与水未触碰。”
写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那个疯狂的、将自身经历故事化的行为,似乎并未带来直接的惩罚,但也看不到任何效果。而直接书写“他们”,则如同石沉大海。
我需要……更极端的方法。
一个念头,带着自毁般的决绝,浮现出来。
如果“故事”是他们要的,如果我的“存在”只是为了产出“故事”。
那么,摧毁这个“产出”的源头呢?
我放下笔,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上。这双手,是打字的工具,是“创作”的器官。
如果……它无法再“创作”了呢?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发冷,但一种奇异的、近乎解放感的冲动也随之涌起。这是否是唯一一种他们无法完全掌控、无法将其转化为“数据”的行动?
我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快速踱步。书架,墙壁,桌角……寻找任何足够坚硬的东西。
最终,我的目光定格在书桌那厚重的、金属包边的桌角上。
就是那里。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桌旁,将右手伸出,张开手掌,悬在那尖锐的桌角上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
只要狠狠砸下去。一下。或许两下。
指骨断裂的剧痛会暂时剥夺我写作的能力。这会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一个用肉体疼痛书写的、无法被数据化的“不”。
我举起手,肌肉紧绷。
就在即将落下的瞬间——
“我不建议你这样做,林先生。”
一个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
不是来自门口,不是来自电脑。
是艾娃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我猛地僵住,举着手,惊骇地环顾四周。房间里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哪里来的?隐藏的扬声器?
“你的生命体征和运动模式都在监控中,”艾娃的声音继续响起,无处不在,仿佛来自墙壁本身,“自残行为会被判定为最高级别的协议违反,将立即触发‘矫正条款’的全效执行。”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我消化威胁的时间。
“届时,你失去的将远不止写作能力。你的意识自主性将被永久性限制。你将成为……一个更基础的叙事生成单元。我想,那不会是你想要的‘结局’。”
更基础的叙事生成单元……像那个送餐的工装男人一样?甚至……更不如?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们连我未实施的自残企图都能预判并阻止!
我缓缓放下举起的手,手臂因为紧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最后一条看似自主的路,也被堵死了。他们监控着一切,从思维波动到肌肉运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我瘫坐回椅子上,双手无力地垂落。
“那么……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我对着空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声音嘶哑破碎,“什么样的‘结局’……才能让你们满意?”
房间里一片寂静。
艾娃没有回答。
几秒钟后,笔记本电脑屏幕,忽然自己亮了起来——我之前并没有关闭它。
那个空白的《未命名》文档,依旧空白。
但在文档的正中央,缓缓浮现出了一行新的文字。不是宋体,也不是我的笔迹。
是一种更简洁、更冰冷的字体,像是某种内部指令代码。
【标准结局模板已载入。请遵循模板完成创作。】
在这行字下面,空了几行,然后开始出现预设的文本:
【主角 [姓名] 经过一系列磨难,最终识破了 [反派] 的阴谋,在 [地点] 与 [反派] 展开最终对决。尽管付出 [代价],但 [姓名] 成功 [达成目标],实现了 [主题升华]。】
一个无比老套、充满填空项的“标准结局模板”。
他们不仅要一个结局,还要一个符合他们流水线标准的、可预测的、安全的结局。
我的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是极致的愤怒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反刍。
我看着那个模板,看着那些等待填充的括号。
[姓名]。 [反派]。 [地点]。 [代价]。 [达成目标]。 [主题升华]。
像一套冰冷的刑具,摆在我面前。
要么,自己躺上去,配合着完成这场处决。
要么,被他们用更残酷的方式,强行按上去。
我伸出手,手指悬在键盘上方,颤抖着。
然后,缓缓地,落了下去。
我没有去填充那些括号。
我在那个模板的下方,敲下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也抽空了我灵魂里最后一点温度。
它们是我唯一的、可怜的、也是最终的……回答。
“操。你。”
光标在这两个亵渎的、充满毁灭意味的字后面,疯狂地闪烁起来。
像是在发出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