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一生顺遂，喜乐安康。”

那八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凌尘手中斩裂过无数仙神的魔剑“焚寂”更重，狠狠地凿穿了他积攒十世的恨意与怨怼。剑尖凝滞在她喉前一分，缭绕的黑色魔焰像是被无形的悲水浇淋，发出“嗤嗤”的哀鸣，明灭不定。

他猩红的眼底，那一片凝固的血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起来，裂开了一丝缝隙。十世轮回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不是他作为历劫者的苦，而是每一次，她走向死亡时，看向他的那最后一眼。

第一世，她在他剑下倒下，眼里是释然。

第二世，她沉入冰冷的井水，眼里是祝愿。

第九世，她撞死在他的棺椁前，眼里是解脱。

……

原来，那不是命运无情的嘲弄，是她一次又一次，明知结局，却义无反顾的奔赴。

“为……什么？”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是堕仙台上被罡风撕裂的质问，而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十世……九次惨死……就为了这……一句虚言？”

司命又咳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唯有那双望着他的眼睛，清亮得惊人。她抬手，用染血的袖口，极其缓慢地擦去唇边的血迹，动作间，残存的仙灵之气如萤火般飘散。

“不是虚言……”她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凌尘，你看这天道，给你的命是断情绝爱，冰冷仙途。可我……我不服。”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凝聚着十世轮回的全部力量。

“我写的，是我心中的凌尘，该有滚烫的一生。顺遂安康……是愿词，更是我的道。为你，我愿承这十世劫难，仙骨碎尽……亦不悔。”

“……”

凌尘周身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魔气，骤然一滞。

他想起第一世，作为将军，他凯旋后对着空荡府邸那莫名的寂寥；想起第三世，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叫他“镖头哥哥”的孤女，葬身火海时他心口那瞬间的、无法言喻的剧痛；想起第九世，他躺在病榻上，听着灵堂前那一声闷响，心头随之而来的、空洞的绝望……

原来，那些他以为是命运戏弄的“意外”，那些他被迫承受的“失去”，都是她以自身为代价，为他换来的、短暂却真实的“喜乐”与“牵绊”。

她改的不是他的命，是她自己的。那十世惨死，不是天罚，是她为自己选的，陪他走过的路。

而他，却携着这由她血肉神魂铺就的十世悲欢，化身为魔，踏碎她誓死守护的天庭，用剑指着她的咽喉，问她后不后悔。

“当啷——”

一声清脆的鸣音。

焚寂剑，那柄饮尽仙神血、伴随他踏破九幽的魔兵，竟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破碎的白玉砖上。剑身的魔焰瞬间黯淡，如同他眼中那滔天的恨意，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片荒芜的、巨大的茫然与……痛楚。

他踉跄上前一步，不再是那个睥睨三界的魔尊，倒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他想伸手去碰触她，那具承载了十世苦难、几乎要随风消散的躯体，指尖却在距离她衣袖一寸的地方，颤抖着停住。

他，还有什么资格？

“司命……”他唤了她的神职，却像是在呼唤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名字。

司命看着他眼中崩塌的恨意，看着那滑落的魔剑，脸上那抹染血的笑容，愈发深了，也愈发悲凉。

“凌尘……”她气若游丝，眼神开始涣散，“这一笔……还未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最后碰一碰他的脸颊，就像第一世她作为贡女，想为他擦去眉间风霜却不敢；就像第九世她作为丫鬟，想抚平他病中紧蹙的眉头却未能。

指尖终究无力垂下。

她的身体化作点点莹白的光尘，开始从他眼前，一点点消散。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怨怼，只有一种静默的、彻底的消亡。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终于从凌尘的胸腔中迸发出来。他猛地扑上前，试图将她拥入怀中，试图拢住那些飞散的光点。

可是，徒劳无功。

十世轮回，仙骨尽碎，神魂早已油尽灯枯。她在他眼前，如同流沙，如同幻梦，彻彻底底地，消散了。

南天门的废墟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魔气依旧在他周身萦绕，却失去了所有的戾气，变得死寂而沉重。他跪在原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怀中空无一物。

只有她最后那句话，和那八个字的愿词，在他空荡的识海里，反复回响，震耳欲聋。

这一笔，还未了。

是啊，如何能了？

他因她一笔，堕仙入凡，受尽轮回之苦。

她因他一问，散尽神魂，永绝于天地。

恨错了人，爱……醒悟得太迟。

凌尘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上面，曾经沾染过无数敌人的鲜血，此刻，却仿佛只残留着她消散时，那一点点虚无的温度。

他抬起头，望向那至高无上、冰冷无情的天庭深处，猩红的眼眸中，恨意再度燃起，却不再是针对那个已然消散的她，而是针对这制定了一切、玩弄众生的——天道。

司命用十世，写下了“一生顺遂，喜乐安康”的愿。

那他，便用这身魔骨，和往后无尽的永恒，去为她，续写这……未了的一笔。

他站起身，拾起了地上的焚寂剑。魔剑嗡鸣，却不再是嗜血的渴望，而是沉痛的悲鸣。

魔尊凌尘，踏着司命消散的光尘，走向了天庭的更深处。

这一次，不为复仇，只为……讨一个真正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