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文化课是在督军府西厢的书斋里进行。老夫子摇头晃脑地讲着《孙子兵法》,声音抑扬顿挫,像极了催眠曲。
宋栖羽坐在宋停云旁边,腰背挺得笔直(至少看起来是),眼睛瞪得像铜铃,努力做出“我在认真听讲”的样子。他甚至破天荒地拿了支毛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
宋停云余光瞥见,心下略微满意。看来杏仁酪的诱惑力确实不小。
然而,这份“认真”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宋栖羽开始不安分地扭动,一会儿挠挠耳朵,一会儿摸摸鼻子,手里的毛笔在纸上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抽象。宋停云微微侧目,想看看他到底在画什么——
只见宣纸上,一个圆滚滚的、穿着军装的小人(依稀能看出是宋停云的轮廓)正骑在一匹更加圆滚滚的马上,马的眼睛是两个叉叉,嘴巴歪着,吐着舌头。旁边还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哥的马术,帅(垮)掉渣”。
“……”宋停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老夫子正讲到“其疾如风,其徐如林”,宋栖羽突然压低声音,用气音对宋停云说:“哥,夫子胡子一翘一翘的,像不像城南王婆婆家那只总在打瞌睡的老山羊?”
宋停云面无表情,放在膝上的手默默攥紧了。他告诫自己,冷静,他是继承人,要有定力。
又过了一会儿,宋栖羽大概是坐得屁股疼,开始研究面前的书案。他偷偷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画了一只小小的、龇牙咧嘴的乌龟。画完,还得意地戳了戳宋停云的胳膊,示意他看。
宋停云闭了闭眼,感觉太阳穴又开始熟悉地跳动。他开始认真思考,为了区区一碗杏仁酪,忍受这种精神折磨是否值得。
好不容易熬到老夫子宣布下课,宋栖羽如同听到特赦令的囚犯,“噌”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椅子。
“哥!走!”他双眼放光,拉着宋停云的袖子就要往外冲。
宋停云被他扯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低斥:“成何体统!”手上却也没太用力挣脱。
两人做贼似的溜出督军府侧门。宋栖羽熟门熟路,带着宋停云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小巷。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与督军府里那股冷硬的檀香和皮革味截然不同。
宋栖羽说的那家新铺子果然人气很旺,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兄弟俩混在人群中,宋停云那一身挺括的蓝色军装和过于出色的容貌气质,引来不少侧目。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下意识又想收紧袖口,却发现今天穿的是常服,袖口是宽松的。
“两位爷,要点什么?”伙计热情地招呼。
“两碗杏仁酪!多加糖!”宋栖羽抢着说,然后凑到宋停云耳边,贼兮兮地笑,“哥,你放心,我带的钱够,管甜!”
宋停云没理他,目光却被旁边摊子上一个吹糖人的老手艺人吸引住了。那老匠人手巧,几下就吹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宋停云看得有些出神,连宋栖羽把杏仁酪端到他面前都没察觉。
“哥,看什么呢?快尝尝!”宋栖羽把白瓷碗推到他面前。
宋停云回过神,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温润香甜,杏仁的醇厚和奶的顺滑完美结合,确实……不错。他紧绷的神经,在这甜润的滋味和市井的喧嚣中,不知不觉松弛了几分。
宋栖羽一边呼噜呼噜喝着自己那碗,一边眼珠乱转,很快又发现了新目标。
“哥!你快看那边!”他猛地一拍宋停云,力道没控制好,差点把宋停云手里的勺子拍飞。
宋停云皱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卖女子胭脂水粉的摊子前,督军手下那位以严肃刻板著称的李副官,正鬼鬼祟祟地拿起一盒胭脂,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塞进怀里,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
宋停云:“……”
宋栖羽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压低声音,用气音夸张地说:“我的天!铁树开花了!李副官居然……哈哈哈哈!哥,他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我们要不要告诉父亲?不对,告诉父亲他肯定不承认,我们下次等他拿出来用的时候当场抓获!嘿嘿嘿……”
宋停云看着弟弟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劲儿,再看看李副官那匆忙离去、略显慌乱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他低头,又舀了一勺杏仁酪,闷闷地说:
“食不言,寝不语。”
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终究是没能彻底压住。
宋栖羽看着他哥那副想笑又强忍着的别扭样子,心里乐开了花。他决定了,以后不仅要自己溜出来,还得想办法多把他哥这只“闷葫芦”拖出来,这外面的世界,可比督军府里那本破兵法有意思多了!
一碗杏仁酪见底,宋栖羽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正想怂恿哥哥再去尝尝隔壁的葱油饼,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巷子口闪过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在夕阳下反着光——
“不好!是父亲!”宋栖羽魂飞魄散,一口杏仁酪差点呛进气管。
宋停云脸色也是一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把拉起还在咳嗦的弟弟,闪身钻进了旁边一家……卖女子头花和绢帕的铺子。
两个半大少年,挤在一堆花花绿绿、香气扑鼻的女性用品中间,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宋停云看着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白瓷勺,又看看身边琳琅满目的珠花,再听听外面似乎越来越近的、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生平第一次,对“继承人”这个身份感到了深深的、具体而微妙的……无力感。
他面无表情地想:宋栖羽,果然是个麻烦精。以及,这杏仁酪,代价未免也太大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