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楼的消毒水味混着桂花香，甜得发腻。我抱着《生理学》往教室走，书脊硌得胳膊发疼。玻璃窗滤过的阳光斜照在瓷砖上，像撒了层金粉。
推门时听见纸张翻动声。周沉的蓝白条纹外套搭在椅背上，衣摆还在晃。他该在的——上周三之后，他总比别人早到半小时。
我鬼使神差停在门口。指尖刚触到他课本边角，就看见《急诊医学》第173页折着。那页讲的是急性酒精中毒的急救措施，铅笔字迹密密麻麻批注着什么。
脚步声突兀响起。我慌忙后退，撞见抱着档案袋的辅导员。她冲我笑笑：“周沉今天去教务处办助学金了。”香水味混着消毒水直冲鼻腔。
走廊尽头传来救护车鸣笛。我想起上周三急诊室里监护仪的声响，还有他输液时袖口滑落的新鲜针眼。
教学楼后的梧桐絮粘在地上，像融化的雪。豆浆杯壁凝着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我抱着这杯温热的糖分走向长椅，远远看见周沉低头翻着破旧的《内科学》。
他今天又穿了那件深灰色卫衣。袖口滑落时，三道平行划痕从手腕延伸到小臂，在秋阳下泛青。我想起高中校庆那天，他拎着汽水过来，也是这样坐着，汗珠顺着喉结往下滚。
“最近天气多变……”我声音发虚，假装整理书包靠近。他忽然缩手，书页哗啦散开。弯腰捡书时，我瞥见那页"慢性酒精中毒性精神障碍"，铅笔圈住的段落被反复描粗。
他抓走书时指甲掐进纸张，留下半月形褶皱。“别管闲事。”他说完就走，风卷起几片枯叶贴在他裤脚。
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空着。苏南拽我坐下时，保温杯底磕在桌沿发出闷响。“上周我去学生处交材料，看见周沉在助学申请表上写'父亲酗酒导致家庭经济困难'。”
窗外麻雀掠过，我想起父亲醉倒在病房的样子。那天周沉送来的豆浆也是这样温着，糖分化开在杯底形成琥珀色的云。
“他不是过敏住院的，是割腕了！”苏南压低声音，“护士说他手臂上有陈旧伤疤……”
耳鸣般嗡响中，我扫过借阅卡。周沉上周借走了《精神医学案例精解》，归还日期正好是他请假那天。夕阳把玻璃窗格投影在桌面，像一道道牢笼。
室友鼾声轻响时，我蜷缩在被窝里打开微信。上次聊天记录停留在半年前的"你爸情况怎么样？"光标在搜索框闪烁，指尖悬在键盘上方。
手机突然亮起消息提示。父亲发来一张照片——周沉和黑衣人交易的画面截图。红圈标注着输液瓶上的药品名称。我放大图片，隐约看见标签写着"氯氮平"。
这是抗精神病药物。
手一抖，手机滑落砸在锁骨上。屏幕光映在泪珠里，折射出冷色调的光斑。我想起他总在深夜发朋友圈，最新一条是"有些人注定只能路过"。
保温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机械地舀着鸡汤，勺子碰在桶壁发出清脆声响。父亲歪在病床上，手里攥着半包皱巴巴的烟。
"你妈刚送来的新鲜汤。"我把保温桶搁在床头柜上，塑料杯底凝结的水珠慢慢洇湿掌心。他没动，只是盯着我手腕上的红绳。
那是去年周沉帮我系的转运绳，在校门口买的，两块钱。
"那小子走了？"他突然开口。
我手指僵在杯壁上。窗外飘来护士站的电话铃，尖锐刺耳。
"你怎么知道......"
"医院监控我调了。"他猛地坐起，输液管跟着晃，"上周三他根本不是去学校。"
我摇头："不可能......"
"你自己看！"他甩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看见画面里周沉蹲在墙角，和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说话。天还没亮，路灯下他的脸格外苍白。
我忽然想起昨天送来的豆浆，杯底残留的褐色粉末。还有他总是提前半小时到医院，说是在附近散步。
"他骗你。"父亲声音像砂纸打磨骨头，"这种人......"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耳边嗡嗡作响，视线落在他床头柜的药方单据上。最下面一行字被折痕遮住大半，但那个日期我认得——正是周沉请假那天。
苏南说得对。钥匙扣扎进掌心，生锈的金属味道漫上舌尖。
夜风卷着梧桐絮飘进来，落在他肩头。我想起高中校庆那天他拎着汽水过来，也是这样站着，发梢滴着汗。
"你怎么了？"我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清。他没转头，只是把手机塞进裤兜，金属拉链响了一声。
"你的手……"我伸手要碰他袖口，他猛地缩手，袖口扫倒了桌上的体温枪，"别碰我。"声音像绷断的琴弦。
苏南拽住我手腕："让他说清楚！"她平日明亮的眼睛蒙着雾，保温桶蒸腾的热气漫过她鼻梁。我想起高中校庆那天，她也是这样抓着我往礼堂后台推，说"你穿白裙子，他肯定喜欢"。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周沉退到安全通道门前，手指摸索着门把。消防应急灯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绿光，我想起去年他替我捡笔袋时，袖口蹭到的那团墨水。
"到底是什么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父亲的鼾声从帘子后漏出来，混着酒精和药物的酸腐味。
他低头刷手机的样子和图书馆外一模一样，只是拇指划痕变成了针眼。
"你最近微信步数变少了。"苏南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上周三开始，每天就几十步。"
我这才想起他朋友圈最后一条"有些人注定只能路过"是在三天前。
"你们……"周沉咬紧牙关，喉结滚了一下，"别管了。"
"我不信。"我往前一步，"你是生病了？还是……"
他眼神闪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我声音陡然拔高，眼泪在眼眶打转，"你知不知道我删你的时候，心里多难受？你说一句'等我'也好，可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林晚！"苏南扯了扯我衣角。
"你要是真不在乎我，为什么还要送豆浆？为什么还要来医院？"我指着父亲躺着的帘子，"你知道我妈天天哭吗？你知道我晚上睡不着吗？你知道我……"
我说不下去了，喉咙像被人掐住。周沉站在原地，手指死死抠进门框里，指节发青。
"你到底怎么了？"我声音哽咽，"你不说，我就只能胡思乱想。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我真的撑不住了。"
他抬起头，眼里泛红，像是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
"我不是不想说。"他嗓音沙哑，"是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我上前一步。
"因为……"他咬了咬嘴唇，"你爸住院的那天，我也去了急诊。"
"什么？"我愣住。
"我那天本来要去学校，路上摔了一跤，晕过去了。"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醒来就在医院，护士说我是低血糖加贫血……"
"所以你请假是因为这个？"苏南皱眉。
"不止。"他垂下眼帘，"我这段时间……经常头晕，有时候走路会摔倒。"
"你有没有去检查？"我急了。
"去了。"他苦笑，"医生说是营养不良，让我多休息。"
"那你现在还熬夜？"我声音带着责备。
"我……"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是不是怕花钱，所以不去好好治？"我突然明白。他没否认。
我看着他瘦削的脸，心里一阵揪痛。"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声音哽咽，"你要是告诉我，我……我可以帮你。"
"帮你？"他苦笑，"你爸都这样了，你还顾得上我？"
"你傻啊！"我眼眶红了，"你是我……"
我说到一半，咬住嘴唇没说完。苏南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
"你回去吧。"我叹口气，"明天还要复查吧？"
他点点头。
"我陪你。"我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我送你。"我说。他没拒绝。
电梯缓缓下降。我盯着钥匙扣上斑驳的锈迹，指甲在金属表面划出细小的白痕。苏南说得对，这东西早该扔了，可我总想着，也许哪天还能还给他。
"林晚。"父亲沙哑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我慌忙把钥匙扣塞回包里。
掀开帘子时，消毒水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他歪在病床上，手里攥着半包皱巴巴的烟。
"你妈刚送来的新鲜汤。"我把保温桶搁在床头柜上，"喝点吧。"
他没动，只是盯着我手腕上的红绳。
那是去年周沉帮我系的转运绳，在校门口买的，两块钱。
"那小子走了？"他突然开口。
我手指僵在杯壁上。塑料杯底凝结的水珠慢慢洇湿掌心，像块化不开的冰。
"你怎么知道......"
"医院监控我调了。"他猛地坐起，输液管跟着晃，"上周三他根本不是去学校。"
我摇头："不可能......"
"你自己看！"他甩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看见画面里周沉蹲在墙角，和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说话。天还没亮，路灯下他的脸格外苍白。
我忽然想起昨天送来的豆浆，杯底残留的褐色粉末。还有他总是提前半小时到医院，说是在附近散步。
"他骗你。"父亲声音像砂纸打磨骨头，"这种人......"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耳边嗡嗡作响，视线落在他床头柜的药方单据上。最下面一行字被折痕遮住大半，但那个日期我认得——正是周沉请假那天。
苏南说得对。钥匙扣扎进掌心，生锈的金属味道漫上舌尖。
我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绳，想起去年系上时他说的"转运"。现在看来，这根褪色的绳子更像是某种警示。
"林晚。"父亲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带着浓重的酒气。我把保温桶搁在床头柜上，塑料杯底凝结的水珠慢慢洇湿掌心。
他没动，只是盯着我手腕上的红绳。
那是去年周沉帮我系的转运绳，在校门口买的，两块钱。
"那小子走了？"他突然开口。
我手指僵在杯壁上。窗外飘来护士站的电话铃，尖锐刺耳。
"你怎么知道......"
"医院监控我调了。"他猛地坐起，输液管跟着晃，"上周三他根本不是去学校。"
我摇头："不可能......"
"你自己看！"他甩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看见画面里周沉蹲在墙角，和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说话。天还没亮，路灯下他的脸格外苍白。
我忽然想起昨天送来的豆浆，杯底残留的褐色粉末。还有他总是提前半小时到医院，说是在附近散步。
"他骗你。"父亲声音像砂纸打磨骨头，"这种人......"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耳边嗡嗡作响，视线落在他床头柜的药方单据上。最下面一行字被折痕遮住大半，但那个日期我认得——正是周沉请假那天。
苏南说得对。钥匙扣扎进掌心，生锈的金属味道漫上舌尖。
夜风卷着梧桐絮飘进来，落在他肩头。我想起高中校庆那天他拎着汽水过来，也是这样站着，发梢滴着汗。
"你怎么了？"我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清。他没转头，只是把手机塞进裤兜，金属拉链响了一声。
"你的手……"我伸手要碰他袖口，他猛地缩手，袖口扫倒了桌上的体温枪，"别碰我。"声音像绷断的琴弦。
苏南拽住我手腕："让他说清楚！"她平日明亮的眼睛蒙着雾，保温桶蒸腾的热气漫过她鼻梁。我想起高中校庆那天，她也是这样抓着我往礼堂后台推，说"你穿白裙子，他肯定喜欢"。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周沉退到安全通道门前，手指摸索着门把。消防应急灯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绿光，我想起去年他替我捡笔袋时，袖口蹭到的那团墨水。
"到底是什么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父亲的鼾声从帘子后漏出来，混着酒精和药物的酸腐味。
他低头刷手机的样子和图书馆外一模一样，只是拇指划痕变成了针眼。
"你最近微信步数变少了。"苏南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上周三开始，每天就几十步。"
我这才想起他朋友圈最后一条"有些人注定只能路过"是在三天前。
"你们……"周沉咬紧牙关，喉结滚了一下，"别管了。"
"别管了？"我往前一步，"你是生病了？还是……"
他眼神闪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我声音陡然拔高，眼泪在眼眶打转，"你知不知道我删你的时候，心里多难受？你说一句'等我'也好，可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林晚！"苏南扯了扯我衣角。
"你要是真不在乎我，为什么还要送豆浆？为什么还要来医院？"我指着父亲躺着的帘子，"你知道我妈天天哭吗？你知道我晚上睡不着吗？你知道我……"
我说不下去了，喉咙像被人掐住。周沉站在原地，手指死死抠进门框里，指节发青。
"你到底怎么了？"我声音哽咽，"你不说，我就只能胡思乱想。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我真的撑不住了。"
他抬起头，眼里泛红，像是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
"我不是不想说。"他嗓音沙哑，"是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我上前一步。
"因为……"他咬了咬嘴唇，"你爸住院的那天，我也去了急诊。"
"什么？"我愣住。
"我那天本来要去学校，路上摔了一跤，晕过去了。"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醒来就在医院，护士说我是低血糖加贫血……"
"所以你请假是因为这个？"苏南皱眉。
"不止。"他垂下眼帘，"我这段时间……经常头晕，有时候走路会摔倒。"
"你有没有去检查？"我急了。
"去了。"他苦笑，"医生说是营养不良，让我多休息。"
"那你现在还熬夜？"我声音带着责备。
"我……"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是不是怕花钱，所以不去好好治？"我突然明白。他没否认。
我看着他瘦削的脸，心里一阵揪痛。"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声音哽咽，"你要是告诉我，我……我可以帮你。"
"帮你？"他苦笑，"你爸都这样了，你还顾得上我？"
"你傻啊！"我眼眶红了，"你是我……"
我说到一半，咬住嘴唇没说完。苏南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
"你回去吧。"我叹口气，"明天还要复查吧？"
他点点头。
"我送你。"我说。他没拒绝。
电梯缓缓下降。我盯着钥匙扣上斑驳的锈迹，指甲在金属表面划出细小的白痕。苏南说得对，这东西早该扔了，可我总想着，也许哪天还能还给他。
走出住院部时秋风正凉，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我缩了缩脖子，看见他把卫衣拉链又往上拉了半格。
"手给我。"我说。
他迟疑着伸出手，掌心朝上。三道愈合的划痕像淡粉色的蜈蚣爬过皮肤。
我掏出保温杯，倒了些温水在他掌心。他愣住了。
"洗手。"我说，"医院细菌多。"
他低头凑近水面，睫毛在水面投下细碎的影子。我看着那些划痕渐渐被水浸得发白，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帮我暖冻僵的手。
"为什么要去见那个人？"我轻声问。
他手抖了一下，水洒在鞋尖上。
"哪个……人？"
"别装傻。"我把保温杯收回来，"上周三凌晨五点，在医院后面的巷子。"
他瞳孔猛地收缩，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我问你为什么。"我盯着他手腕内侧新添的针眼，"不是监控拍到了吗？"
他低下头，发梢扫过我的手背。夜风卷起几片枯叶贴在他裤脚。
"我爸需要钱。"他声音很轻，"那个人能帮忙。"
"帮忙？"我冷笑，"拿氯氮平换钱？"
他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你都知道了……"
"告诉我实话。"我往前半步，"你现在每天只走几十步，是不是又复发了？"
他咬住嘴唇不说话，远处救护车鸣笛由远及近。我想起父亲醉倒在病房的样子，还有他总在深夜发的朋友圈。
"你要是不说，我就只能胡思乱想了。"我学着他刚才的语气，"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们给我爸提供免费治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条件是参加他们的药物实验。"
"什么实验？"
"就是……"他攥紧衣角，"注射新药，记录副作用。"
我突然明白那些褐色粉末是怎么回事了。难怪最近他总说食堂饭菜难吃，原来是靠这些维持体力。
"你疯了吗？"我抓住他肩膀，"这是违法的！"
"可我爸真的没钱治病了。"他眼眶泛红，"上次他喝农药，差点……要不是那人及时送来解毒剂……"
"所以你就拿命换？"
"至少比他死强。"他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低下去，"你知道吗？他喝完农药还说我该去死……"
我怔住了。远处路灯突然亮起，惊飞一群麻雀。
"上周三那天，"他抹了把脸，"我又看见他往酒里掺安定。我想拦，却被他推倒了。后来……后来就晕过去了。"
"所以你手臂上的伤是……"
"我自己划的。"他苦笑，"当时太激动，抓破了窗台上的玻璃。"
我突然想起他总说"有些人注定只能路过"。原来不是说给我听的，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声音发颤，"你要是早说……"
"说了又能怎样？"他打断我，"你能帮我吗？你家现在的情况……"
"我能！"我急了，"我可以打工，可以申请助学金……"
"然后呢？"他看着我，"等到你攒够钱，我爸早就死了。"
我哑口无言。夜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发出沙沙声响。
"对不起。"他轻声说，"我知道我不该瞒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望着他发青的眼睑，突然觉得好累。远处住院部的灯光像漂浮的萤火，忽明忽暗。
"走吧。"我转身往公交站走，"送你去医院。"
"你不是……"
"我要亲眼看看，"我回头看他，"你到底在给谁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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