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林未晞和江序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他依旧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或者摆弄手机,她依旧安静地刷题、记笔记。他们没有多余的交谈,但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比如,他不再让她的书本和文具“越界”到他的领地后直接扫开,而是会用手指随意地拨回去。
比如,每天早上,当她来到座位时,总会发现自己的椅子已经被从桌肚下拉了出来,留出了恰到好处的空间。她不确定是不是他做的,但他永远是第一个到教室的人。
再比如,她那本“惹是生非”的速写本,偶尔会出现在她桌肚里一个更隐蔽、更不容易被碰掉的位置。
这些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改变,像春日融雪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林未晞干涸的心田。她开始觉得,旁边坐着的不再是一头危险的困兽,而是一个……或许只是用冷漠伪装自己的,别扭的同桌。
周五下午,因为临近月考,教室被占用做考场,自习课改到了实验楼一间空闲的阶梯教室。
实验楼毗邻着学校那座颇有年代感、据说即将拆除重建的艺术楼。艺术楼平时人迹罕至,带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静谧。
林未晞抱着书,走在去阶梯教室的路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艺术楼那扇虚掩着的、落满灰尘的侧门吸引。
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她偏离了路线,悄悄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是一条昏暗的走廊,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旧木材的味道。她循着直觉往前走,在一扇挂着“美术器材室(旧)”牌子的门前停下。门没锁。
她轻轻推开。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这根本不是堆放杂物的器材室,而是一间宽敞的画室。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窗帘遮住大半,但仍有几缕倔强的阳光穿透缝隙,在布满颜料痕迹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柱。
画室中央立着几个画架,上面蒙着白布。墙角堆着一些用旧的画具和石膏像。
而最让林未晞心脏骤停的,是靠在最里面那个画架旁的身影。
江序。
他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矮凳上,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一支炭笔,正对着一块空白的画布发呆。他面前的画架上,夹着几张似乎是被揉皱后又抚平的画稿,隐约能看出是些扭曲、压抑的线条和色块,与林未晞想象中他可能画的东西截然不同。
午后的光晕勾勒出他孤独而紧绷的侧影,那是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脆弱的沉寂。仿佛他周身所有的尖刺和铠甲,在这个无人的空间里,都被卸下了。
林未晞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她是不是撞破了他最大的秘密?
就在她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时,脚下不小心踢到了门边一个空了的颜料罐,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画室里的身影猛地一僵。
江序几乎是瞬间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被侵犯领地般的警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林未晞时,那锐利迅速转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被打扰的不悦,还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狼狈。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带着压抑的怒意。
林未晞手足无措,脸涨得通红:“对、对不起……我走错了……我马上走……”
她慌忙转身,心脏跳得像要冲出胸膛。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门把手时,身后传来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站住。”
林未晞的动作顿住,背脊僵硬。
她能听到他起身,走近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跳上。
他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背上,带着审视的重量。
沉默在尘埃飞舞的空气里蔓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她听不懂的疲惫和嘲弄:
“看到我这副样子,是不是觉得……更讨厌了?”
林未晞猛地转过身。
她看到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稠的暗色。那不是愤怒,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痛苦。
她忽然明白了。
他所有的桀骜不驯,他上课的沉睡,他对周遭一切的漠不关心,或许都是一种伪装。就像她用“乖巧”来伪装自己一样,他用“叛逆”来掩盖内心某个巨大的缺口。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林未晞。
她看着他,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垂在身侧、沾着些许炭灰的手指。
害怕和紧张奇迹般地褪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印着薄荷绿小花的笔袋里,再次摸出了一颗草莓糖。
这一次,她没有放在中间的界线,而是直接伸出手,递到了他的面前。
透明的糖纸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那颗红艳艳的糖果,像一颗微小而温暖的心脏。
江序愣住了。他看着她摊开的掌心,看着那颗与这间破败画室、与他此刻灰暗心情格格不入的糖果,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林未晞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迎上他复杂的目光,轻声地,却异常清晰地说:
“江序,”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叫他的名字,“讨厌你的人,不会记得你手上有伤。”
也不会在你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她没有说出后半句,但她想,他也许能懂。
江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目光从她微红却坚定的脸颊,移到她微微颤抖却固执伸出的手上。
最终,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颗糖,而是……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手腕内侧那道因为长期画画而磨出的一层薄薄的茧。
他的指尖带着炭笔的微凉和粗粝感,触碰的瞬间,林未晞浑身一颤,仿佛有电流窜过。
然后,他收回手,从她掌心拈起了那颗草莓糖。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糖紧紧攥在手心,目光重新落回那面空白的画布,侧影依旧孤独,但紧绷的线条,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林未晞知道,她该走了。
她默默地退出画室,轻轻带上门。
靠在门外冰凉的墙壁上,她抬手按住自己依旧狂跳的心脏,手腕内侧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触感。
她知道了他的第二个秘密。
一个关于孤独、痛苦和一间废弃画室的秘密。
而她,好像……并不觉得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