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田菊坐在榻榻米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祖传的茶壶。午后的阳光透过和式纸门，在榻榻米上投下柔和的光斑。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榻榻米草香和若有若无的熏香，一切都井然有序，如同他一直以来习惯的那样。
门铃响了。
本田菊放下茶壶，整理了一下和服的衣襟，稳步走向玄关。当他拉开门时，门外站着的人让他一贯平静的面容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耀君？”
站在门外的王耀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米色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布袋。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眼角的细纹比本田菊记忆中深了一些，但那对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小菊，好久不见。”王耀的声音带着一种熟悉的暖意，“我刚好来这边办事，想着顺路来看看你。”
本田菊微微颔首，侧身让出通道：“请进。”
王耀脱鞋进屋，目光在整洁的室内扫过，最后落在矮桌上的茶具上：“啊，你还在用那个茶壶啊。”
“嗨，这是家父留下的遗物，用惯了。”本田菊简短地回答，走向厨房准备茶水。
王耀在矮桌旁跪坐下来，轻轻抚摸着那只深褐色的茶壶：“我记得...这应该是明治时期我送给你父亲的礼物。”
本田菊的背影僵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耀君记性真好。”
“有些东西，想忘也忘不掉。”王耀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本田菊端着茶盘回到房间，将一杯沏好的绿茶放在王耀面前。茶香袅袅升起，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所以，耀君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本田菊直截了当地问道。
王耀笑了笑，打开带来的布袋，取出几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我带了些茶叶，是你以前最喜欢的龙井。还有...”他顿了顿，取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一些茶点。”
本田菊看着那些礼物，眉头微蹙：“非常感谢，但其实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王耀摆摆手，眼神里闪过一丝怀念，“记得吗？你小时候最喜欢我泡的龙井了，总是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本田菊打断了他，声音平静但坚定。
王耀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是啊，很久以前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本田菊低头品茶，王耀则环顾四周，寻找着话题的突破口。
“你的庭院还是这么精致。”王耀望向窗外的枯山水庭院，“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摆弄这些，有时候一整天都待在院子里，连饭都忘了吃。”
本田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庭院设计能让人心境平和。”
“你一直都是个安静的孩子。”王耀抿了一口茶，语气温和，“不像湾娘那么活泼，也不像香那么固执。你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观察着一切，学习着一切。”
本田菊没有回应，只是又给王耀斟了一杯茶。
“说起来，”王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前几天整理旧物，找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布包里是一块残缺的玉佩，颜色浑浊，边缘有破损的痕迹。
本田菊的目光在接触到玉佩的瞬间凝住了：“这是...”
“你认得了？”王耀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本田菊很快恢复了平静：“不，只是觉得这块玉的成色很特别。”
王耀眼中的光暗淡下去：“是吗...这是很久以前，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你说这是你亲手雕的，虽然手艺生疏，但是是你最珍视的一块玉料。”
本田菊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轻声说道：“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王耀小心地包好玉佩，放回口袋：“没关系，毕竟过去这么久了。”
又一阵沉默。本田菊站起身：“我去准备些茶点。”
在王耀看不见的厨房里，本田菊靠在橱柜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块与王耀手中极其相似的玉佩碎片。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碎片的边缘，眼神复杂。
回到房间时，本田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他将一碟和果子放在桌上，姿态优雅地坐下。
“耀君近来可好？”本田菊礼貌地询问。
“老样子。”王耀微笑着回答，“每天忙着处理各种事务，教导年轻一代，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拜访老朋友。”
本田菊点头：“听说您的经济发展很快，恭喜。”
“谢谢。”王耀注视着本田菊，“你呢？一切都好吗？”
“嗨，一切如常。”本田菊简短地回答。
王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拿起一块和果子，细细品尝：“味道很好，是你喜欢的口味。”
“这是附近和果子店的手工制品，如果耀君喜欢，回去时可以带一些。”
“那太好了。”王耀笑道，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啊，说到回去，我可能得在你这里借住一晚。我明天的航班才起飞，今天的酒店又恰好订满了...”
本田菊端着茶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他抬眼看了看王耀期待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耀君不嫌弃寒舍简陋，我当然欢迎。”
“怎么会嫌弃呢？”王耀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记得以前你也常在我那里过夜，总是抱着枕头跑到我房间来，说做了噩梦睡不着...”
“那是孩童时期的无知行为，让您见笑了。”本田菊打断了他，耳根微微泛红。
王耀笑而不语，只是又拿起一块和果子。
傍晚，本田菊在客房里铺被褥，王耀站在门口看着他熟练的动作。
“你还是这么一丝不苟。”王耀评论道，“连被角的折叠都这么精确。”
“习惯使然。”本田菊头也不抬地回答。
铺好床铺，本田菊站起身，面向王耀：“那么，请好好休息。浴室在走廊尽头，新的毛巾已经放在那里了。如果需要什么，请随时告诉我。”
王耀点头致谢：“谢谢你，小菊。”
本田菊微微颔首，转身准备离开。
“小菊，”王耀叫住了他，“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聊天吗？就像家人一样？”
本田菊的背影僵直了一瞬，他没有回头：“晚安，耀君。”
关上门，王耀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精心排列的砂石和岩石，眼神遥远，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
而门外的本田菊，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默默走向自己的房间。
夜深了，本田菊却辗转难眠。他起身走向书房，从书架深处抽出一本旧相册。翻开封面，第一张照片就是一个黑发少年与一个更年轻的男孩的合影。照片中的王耀站在身后，双手搭在年幼的本田菊肩上，两人都笑得灿烂。
本田菊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中王耀的脸庞，眼神柔和了一瞬，但随即又变得复杂。他合上相册，走回卧室。
次日清晨，王耀醒来时，发现本田菊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传统的日式早餐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像高级料理店那样精致。
“你起得真早。”王耀在餐桌前坐下。
“习惯了。”本田菊为他斟了一杯绿茶，“希望这些合您的口味。”
王耀尝了一口烤鱼，点点头：“很好吃。”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随意提起，“说起来，今天你有什么安排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附近走走。很久没来了，想看看有什么变化。”
本田菊思考片刻：“我今天原本计划去参加一个茶道展示活动。”
“茶道？”王耀眼睛一亮，“我可以一起去吗？我一直很欣赏你的茶道造诣。”
本田菊看起来有些犹豫，但在王耀期待的目光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如果耀君感兴趣的话。”
活动在本田菊的一位茶道老师的工作室举行。宽敞的和室内，几位茶人轮流展示着自己的技艺。本田菊和王耀跪坐在观众中，静静地观看着。
当轮到本田菊展示时，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优雅，仿佛与茶具融为一体。王耀注视着他熟练的手法，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表演结束后，观众纷纷上前与本田菊交流。王耀站在一旁，听到有人称赞本田菊的茶道“体现了真正的日本精神”。
当人群散去，王耀走近正在整理茶具的本田菊。
“你的茶道确实精湛，”王耀轻声说，“但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尝试点茶时的样子。那时候你还不习惯跪坐，腿总是麻，但还是坚持要学。”
本田菊的动作慢了下来，但没有抬头。
“你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王耀继续说着，声音带着怀念，“无论是茶道、书法、还是剑道...你学得都很快，甚至有时候比教你的老师还要精通。”
“学习之道，本就应当全力以赴。”本田菊平静地回答。
王耀微微摇头：“但我有时候会想，你是否还记得最初学习这些东西时的快乐？那种纯粹因为喜欢而学习的感觉？”
本田菊终于抬起头：“耀君想说什么？”
王耀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在你心中，是否还有那个会因为学会一个新技巧而兴奋地跑来向我展示的孩子的影子？”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拉紧。
“人都会成长，耀君。”本田菊最终说道，声音低沉，“孩童的天真固然可爱，但成熟才是必然的归宿。”
王耀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成熟就意味着要抛弃过去的一切吗？”
“不，”本田菊轻轻摇头，“而是要学会区分哪些应该保留，哪些应该放下。”
“那么，我们之间的情谊呢？”王耀问道，声音几乎耳语，“是属于应该保留的，还是应该放下的？”
本田菊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收拾好茶具，站起身：“我们该走了。”
回程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家中，本田菊直接走向厨房准备晚餐。王耀站在庭院前，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要下雨了。”王耀轻声说。
仿佛响应他的话，几滴雨点开始敲打屋顶，很快变成了绵绵细雨。
晚餐时，雨声成了主旋律。两人默默吃着饭，几乎没有交流。
饭后，本田菊在厨房清洗餐具，王耀站在门口看着他。
“我记得，你以前最讨厌下雨天了。”王耀突然开口，“每次下雨，你都会躲在我房间里，说雨声让你感到孤独。”
本田菊洗碗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人都是会变的，耀君。”
“有些东西不会变。”王耀坚持道，“就像你对完美的追求，你对传统的尊重，你表面冷静但内心炽热的性格...这些从来都没变过。”
本田菊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擦干手，转身面对王耀：“那么耀君呢？您也一直没变，总是活在过去，总是试图找回已经不存在的东西。”
王耀愣住了。
本田菊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们都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们了。我有了自己的道路，您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找回那段早已逝去的时光呢？”
王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回答：“因为那段时光对我来说很珍贵。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雨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本田菊转过身，背对着王耀：“茶已经泡好了，请去房间等候吧。”
当王耀在茶室坐下时，雨下得更大了。雷声隆隆，闪电偶尔划破夜空。
本田菊端着茶具走进来，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跪坐在王耀对面，开始准备茶道。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像白天展示时那样完美无瑕，而是多了一丝...人性化。当他点茶时，手腕的转动更加自然；当他递茶时，眼神更加柔和。
王耀注意到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但没有评论，只是静静接过茶碗。
两人品着茶，听着雨声，一种奇特的平静笼罩着茶室。
“我明天就要走了。”王耀最终开口。
“我知道。”本田菊点头。
“这次见面...我很高兴。”王耀说，声音温和。
本田菊没有回应，只是又为他斟了一杯茶。
“你知道吗？”王耀注视着茶碗中旋转的茶叶，“我带来的那些茶叶，其实不是普通的龙井。是我特意从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棵茶树上采摘的。那棵树现在已经很老了，每年产茶不多，但味道依旧。”
本田菊端着茶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味道...确实没变。”他轻声说。
王耀微笑起来：“就像有些东西，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本质是不会变的。”
本田菊放下茶碗，站起身走向房间一角的一个旧柜子。他打开抽屉，取出那个小木盒，回到座位前。
“这个...”本田菊将木盒推向王耀，“应该是属于您的东西。”
王耀打开木盒，看到里面的玉佩碎片，眼睛微微睁大。他从口袋里取出自己带来的那块碎片，将它们拼合在一起——裂缝完美吻合，形成半块玉佩的形状。
“我一直保存着它。”本田菊低声说，“不是因为怀念过去，而是...因为它提醒着我，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完全修复。”
王耀抚摸着拼合后的玉佩，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但也许，裂痕本身也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它们不会消失，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面对它们。”
本田菊沉默良久，最终轻轻点头。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本田菊送王耀到门口。
“谢谢你的招待。”王耀礼貌地说。
“不客气，很高兴您能来访。”本田菊同样礼貌地回应。
王耀提起行李，转身准备离开，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本田菊。
“小菊，”他轻声说，“无论过去如何，无论未来怎样，你永远都是我重要的人。”
本田菊站在原地，目送着王耀远去。当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回到屋内，关上门。
他走到茶室，看着桌上尚未收起的茶具。两只茶碗并排放置，一只空了，另一只还残留着些许茶汤。
本田菊拿起王耀用过的那只茶碗，注视良久。然后，他轻轻触碰碗沿，仿佛在感受那早已消散的温度。
窗外，阳光完全穿透了云层，照亮了庭院中的每一粒砂石，每一块岩石。一切都清晰可见，包括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
本田菊的指尖依然停留在茶碗边缘，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明净的天空。
茶香依旧在室内若有若无地萦绕，如同那些无法完全割舍的过去，和必须面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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