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

作者续接上一篇

几经周折，在王耀的强烈要求下，一次短暂的会面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气氛中安排了。地点在一处中立区的茶室，但空气中弥漫的，绝非茶香。

本田菊来了。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而冷静，与王耀记忆中那个和服少年的形象判若两人。他身上散发着硝烟和机油的味道，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王耀依旧穿着长衫，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古瓷，唯有紧握茶杯、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许久不见，王耀先生。”本田菊率先开口，语气礼貌却疏离，带着公式化的冷淡。

“菊，”王耀抬起眼，直视着他，“东北，是怎么回事？”

“为了维护东亚的秩序与和平，以及保护我国在满洲的合法权益，不得已而采取的必要行动。”本田菊的回答流畅而标准，仿佛在背诵一份军事通告。

“合法权益？”王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嘲讽，“用炸弹和刺刀来定义的‘权益’吗？那是我的人民世代居住的土地！”

“落后就要挨打，这是世界的法则。”本田菊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甚至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王耀，你太老了，太慢了。你沉溺于过去的辉煌，却无法适应新的时代。你的庞大和虚弱，本身就会引来觊觎。即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进王耀的心脏。

“所以，这就是你向我挥刀的理由？用我教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王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楚，“我记得你曾经不是这样的。你学习汉字时那么认真，你说你向往长安的明月……”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本田菊打断了他，眼神有一瞬间的复杂，但很快被更深的固执覆盖，“时代在前进。我们……大/日/本/帝/国，已经走上了全新的道路。我们需要空间，需要资源，需要证明我们才是亚洲未来的领导者。而你，王耀，你已经成为阻碍。”

“领导者？”王耀几乎要笑出来，却只觉得喉咙发紧，“用侵略和屠杀来领导吗？菊，你忘了‘仁’、‘义’、‘礼’为何物了吗？那是我曾经教给你的！”

“你教的那些，太过迂腐！”本田菊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激动，“仁？义？礼？它们能带来强盛的国力吗？能造出坚船利炮吗？能让我们摆脱被西洋人轻视的命运吗？不能！只有力量！绝对的力量，才能赢得尊重！”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王耀：“王耀，认清现实吧。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未来的亚洲，将由我来主导。如果你足够明智，就应该接受这一点，或许还能为你的人民争取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王耀看着他，看着这个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偏执的“弟弟”。他眼中曾经闪烁的对文明的火热向往，如今已被对武力的狂热所取代。那些共同的文化纽带，那些血脉相连的记忆，在他决绝的“前进”道路上，似乎都已成了可以随意斩断的累赘。

茶已凉透，对话无法再进行下去。

“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菊。”王耀缓缓站起身，长衫拂过地面，没有一丝声响。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那是数千年风霜也无法压垮的骄傲。“也会记住，你今日在我土地上所做的一切。”

他的目光沉静如古井，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压力。“这片土地，或许会一时蒙尘，但它的主人，永远不会改变。你所谓的‘新秩序’，建立在沙土之上，终将被历史的浪潮冲刷殆尽。”

本田菊抿紧了唇，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王耀转身离开的背影，那背影在秋日的斜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独与坚韧。

直到王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本田菊才缓缓坐回座位。他端起那杯早已冷掉的茶，指尖微微颤抖。茶汤倒映出他军帽下的眉眼，那一闪而过的，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迷茫与……一丝慌乱。

王耀最后的目光，不像是一个败者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东西，仿佛在说：你可以占领我的城市，焚烧我的书籍，杀戮我的人民，但有些东西，你永远无法征服。

那是什么？是那些深埋在黄土之下的古老灵魂？是那延绵不绝、刻在骨子里的文化基因？还是……那份即使被无数次击倒，也依然会挣扎着站起来的，顽强的生命力？

本田菊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他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这是为了帝国的荣耀，为了摆脱对这片古老大陆的依赖，为了证明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仰视“兄长”的岛国。

然而，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当所有的“旧”都被摧毁，他们这些奋力奔向“新”的人，又将立于何地？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他们真的能找到想要的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