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推开院门时,一阵秋风恰好掠过,卷起几片早落的银杏叶,金黄的扇形叶片在他脚边打着旋儿。他抬头望了望自家院墙上斑驳的痕迹,那是岁月与风雨共同刻下的印记。
“小菊,你看这棵银杏,又到一年金黄的时节了。”他轻声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的青年。
本田菊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庭院深处:“耀君家的银杏,总是这样美。去年此时,我曾画过一幅。”
王耀笑了笑,引着客人往里走。庭院里的石板路有些凹凸不平,两旁的草木略显杂乱,但那份古朴的韵味依然不减。他们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停步,树下的石桌石凳上落满了叶子。
“稍等,我收拾一下。”王耀拂去石凳上的落叶,转身进屋泡茶。
本田菊独自站在银杏树下,仰头望着满树金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深色的和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树皮,眼神复杂。
王耀端着茶具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顿了顿,才出声招呼:“茶来了,是你上次带来的那种。”
本田菊回过神来,接过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有劳耀君了。”
两人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绕着各种琐事打转,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不可言说的部分。
“说起来,前几日收拾书房,找到了你小时候写的字。”王耀忽然想起什么,唇角泛起笑意,“那笔字啊,真是……”
本田菊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那么久远的事,耀君还留着做什么。”
“怎么不留着?”王耀眼中带着怀念,“你、香和濠镜,你们每个人的习作,我都收着。那时候你总是一丝不苟的,写字时要反复研墨,纸张必须铺得平整,稍有不如意就要重来。”
“让您见笑了。”
“不,那是很好的习惯。”王耀望着远处,目光悠远,“认真对待每件事,是难得的品质。”
这时,一片银杏叶悠悠落下,正好落在本田菊的肩头。王耀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拂去,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回。
本田菊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如常:“多谢。”
一阵风吹过,银杏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金色的雨。王耀抬头望着树冠,轻声说:“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你第一次见到银杏叶雨的样子。那时候你仰着小脸,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在落叶中转圈,直到头晕目眩摔倒在地。”
本田菊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那么久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王耀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午后,王耀带着本田菊在院子里散步。这座古老的庭院占地颇广,有些角落显然久未打理,杂草丛生,但依稀可见昔日的格局与气派。
“这边廊檐的彩绘褪色了不少。”本田菊指着一条长廊的顶部,“记得从前,您给我讲过那些画上的故事。”
“是啊,木兰从军,岳母刺字……”王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都是些老故事了。”
“但都是很好的故事。”本田菊轻声说。
他们走过一片池塘,水面上漂浮着些许枯叶,池水显得有些浑浊。本田菊在池边驻足良久,忽然说:“这池子里,曾经养着几尾锦鲤,其中一尾是纯白的,您叫它‘雪衣’。”
王耀惊讶地转头看他:“你连这个都记得?”
“雪衣很温顺,总会第一个游过来讨食。”本田菊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水面上,仿佛能穿透浑浊的池水,看到往昔的景象,“您教我怎么喂鱼,说投食要均匀,不能让强壮的总是抢到,弱小的挨饿。”
王耀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复杂:“是啊,那时你觉得这样做很麻烦,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让它们自己争抢。”
“因为那样不公平。”本田菊轻声接上他未完的话。
王耀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你记得就好。”
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这里的房屋有些破败,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石。本田菊在一扇窗前停下,伸手抚摸窗棂上精致的雕花。
“这间书房,您曾教我读诗写字。”他的声音很轻,“第一首学会的诗是《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王耀接了下句,语气温和,“你那时总把‘举头望明月’的‘望’字写错,多了一点。”
“是您手把手地教我改正的。”本田菊的指尖停留在窗棂的一处破损上,“这屋子……如今不住人了吗?”
王耀摇摇头:“太大了,我一个人住不过来。好些屋子都空着,定期打扫一下就是了。”
本田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可以帮您修缮这些房屋。我知道您不喜欢改变旧观,但有些结构再不加固,恐怕会有危险。”
王耀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接下来的几日,本田菊果然带着工具和材料,开始修缮那些破损的房屋。王耀起初还在一旁看着,后来也上手帮忙。两人配合默契,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一起在庭院里劳作的日子。
“这里要先用木条支撑,等胶干透了再撤掉。”本田菊指点着,手上动作熟练。
王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那个小时候跟在自己身后,认真学着各种技艺的少年。那时本田菊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充满好奇与敬慕。
“小菊,”王耀轻声唤道,“这些年,你变了许多。”
本田菊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人总是会变的,耀君。”
“但有些东西,不会变。”王耀说。
本田菊终于抬起头,与王耀对视。那一刻,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耀君总是这样,相信一些不该相信的东西。”
王耀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继续手中的活计。
傍晚时分,两人坐在修缮好的书房里,窗外是淅淅沥沥的秋雨。王耀简单做了几个小菜,两人相对而坐,安静地用着晚餐。
“你的手艺进步了很多,”本田菊品尝着一道清炒时蔬,“记得以前,您总是不擅长烹饪。”
王耀笑了:“总得学会照顾自己。你们都不在身边,总不能老是凑合。”
本田菊的筷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夹菜:“是啊,我们都离开了。”
饭后,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棂。王耀点亮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室内蔓延开来。
“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怕打雷,一遇上下雨的夜晚,就抱着枕头跑来我房里。”王耀一边整理书架,一边说道。
本田菊正跪坐在垫子上沏茶,动作优雅流畅:“孩童时的怯懦,让您见笑了。”
“那不是怯懦,”王耀转身,目光温和,“那是人之常情。”
茶香在室内弥漫,混合着旧书和木材的气息。本田菊将一杯茶推到王耀面前:“请用。”
王耀接过,抿了一口,赞叹道:“你的茶艺越发精进了。”
“是耀君教得好。”
“我教的只是基础,”王耀摇摇头,“后来的精进,是你自己的努力。”
雨声中,两人一时无言。油灯的火焰微微摇曳,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耀君,”本田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您不认同的事,您会恨我吗?”
王耀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他凝视着本田菊,良久才说:“我从未恨过你,小菊。即使...即使有时不认同你的选择。”
“即使我的选择会伤害到您?”
王耀轻轻放下茶杯,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疼痛会过去,伤痕会愈合。重要的是,不要忘记自己是谁,不要忘记来时的路。”
本田菊低下头,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有些路,一旦走上去了,就回不了头。”
“路永远都在那里,”王耀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只要你愿意回头,总能找到归途。”
又是一阵沉默,只余雨声哗啦。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轰隆的雷声。在雷声的间隙中,王耀仿佛听见本田菊极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但当他想确认时,本田菊已经站起身,说雨太大了,该关窗了。
那夜过后,本田菊的态度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依然早起修缮房屋,依然与王耀一同用餐,但王耀能感觉到,他似乎在为什么做准备。
深秋的一个早晨,王耀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披衣起身,开门看见几个邻居站在门外,神色慌张。
“耀先生,外面...外面来了好些陌生人,说是找您的...”一位老者颤声说道。
王耀心中一沉,快步走向前院。院门大开,门外站着几名穿着陌生制服的人,而本田菊站在他们前面,背对着庭院。
“小菊,”王耀唤道,“这是怎么回事?”
本田菊缓缓转身,他的表情是王耀从未见过的复杂,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挣扎与决绝。
“耀君,”他的声音低沉,“我要离开了。”
王耀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外那些陌生面孔,又落回本田菊身上:“你要跟他们走?”
本田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这些日子,多谢照顾。”
王耀向前一步,紧紧盯着本田菊的眼睛:“你可以留下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那一刻,本田菊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被坚定取代:“我有必须履行的责任。”
“责任?”王耀的声音微微提高,“对谁的责任?对那些不请自来的人?对那个让你变得陌生的地方?”
门外的一名男子用王耀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语气严厉。本田菊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安静。
“耀君,请您理解,”本田菊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有些路,不是我选择的,但我必须走下去。”
王耀看着他,忽然感到一阵心痛。那个曾经会在银杏树下转圈直到头晕的孩子,那个怕打雷会躲进他房间的孩子,如今站在陌生的阵营前,用他教过的礼仪和姿态,与他告别。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王耀最终说,“我无法阻止你。但记住,无论你走到哪里,这里永远有一扇门为你敞开。”
本田菊深深鞠躬,动作标准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当他直起身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一种疏离的平静。
“告辞了,耀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