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金木横开得正盛，一簇簇小巧的金黄色花朵密密匝匝地缀满枝头，在初秋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王耀蹲在树下，小心翼翼地将落花拾起，放入身旁的竹篮中。这些花儿晒干后可以泡茶，也可以做成香囊，他一向珍惜自然馈赠的一切。
“耀君，真是风雅啊。”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王耀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只有本田菊会这样称呼他，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疏离感。
“小菊，你来啦。”王耀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微笑着转向来客，“今年的金木横开得特别好，我正准备晒些花茶，到时候分你一些。”
本田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和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却越过王耀，落在盛放的金木横树上。
“真是美丽的景色。让我想起了从前在长安时，您庭院里的那棵金木横。”本田菊的声音平静无波，“那时我还是个懵懂的学生，总是惊叹于大唐的万种风情。”
王耀的眼神柔和下来：“是啊，你总是问个不停，从诗词歌赋问到建筑礼仪，恨不得把一切都学去。”他走向庭院中的石桌，上面早已备好了茶具，“来，坐下喝杯茶吧。我刚泡了龙井，是你以前很喜欢的。”
两人在石桌旁落座。王耀斟茶的动作优雅流畅，碧绿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泛起阵阵清香。本田菊端正地坐着，双手接过茶杯，却没有立即品尝。
“耀君，其实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本田菊的视线落在杯中旋转的茶叶上，“关东军将于明晚在柳条湖附近进行军事演习。可能会有些吵闹，还请不要惊慌。”
王耀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斟茶的动作：“军事演习？在离城市这么近的地方？”
“是的，这是为了确保满洲地区的安全稳定。”本田菊的语气官方而疏远，“最近有一些不安定因素，我们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王耀放下茶壶，直视着本田菊：“小菊，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看到雪，就是在我的庭院里。那时你兴奋得像个孩子，在雪地里又跳又笑，还说这景象美得如同仙境。”
本田菊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记得。那时耀君教我，雪中的梅花最为清雅，应当配以温酒赏玩。”他端起茶杯，终于抿了一口，“时光飞逝，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
“有些事情会变，但有些不会。”王耀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枝头的小鸟，“就像这金木横，年年都会如期开放，散发着同样的芬芳。”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小金花簌簌落下，有几片落在了本田菊的肩头。王耀下意识地伸手想为他拂去，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本田几不可见地向后缩了一下。
“是啊，花开花落，周而复始。”本田菊站起身，避开了王耀的目光，“我该告辞了，军中还有事务需要处理。感谢您的茶。”
王耀没有挽留，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当本田菊走到院门口时，他忽然开口：“小菊，明天晚上，要不要来尝尝我做的桂花糕？就像从前那样。”
本田菊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回头：“如果军务结束得早，我会考虑的。”
随着木门轻轻合上，王耀长叹一声，将杯中已凉的茶一饮而尽。
——
次日黄昏，王耀在厨房里忙碌着。糯米粉、砂糖、蜂蜜，还有他精心收集的金木横花瓣，一一摆放在案台上。他记得本田菊的口味——喜欢甜食，但甜度要恰到好处，不能太过腻人。
“要多放一点蜂蜜，小菊喜欢甜一些的。”他自言自语，手中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曾经会拽着他的衣袖、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如今这个举止疏离、语气冷漠的军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对话充满了试探和话中有话？
王耀摇摇头，继续手中的工作。将混合好的面糊倒入模具，撒上金黄色的花瓣，然后上锅蒸制。炊烟袅袅中，甜香与花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厨房。
蒸糕的时候，他走到窗前，望向远方。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了一片橘红，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几条主要街道上，似乎有军队在调动，坦克的履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重的声响。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不少店铺已经提前打烊。
不安的气氛如同无形的雾霭，笼罩着整座城市。
王耀皱起眉头，关上了窗户。他回到灶前，盯着蒸笼上升腾的白汽，试图忽略心中逐渐扩大的不安。
“只是军事演习而已。”他低声告诉自己，“小菊说过的，只是演习。”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跳得如此之快？为什么他总觉得今晚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
桂花糕出锅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王耀将糕点精心摆盘，又泡了一壶新茶，全部端到庭院中的石桌上。金木横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坐在石凳上，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月亮慢慢爬上天顶，又渐渐西斜。街道上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每一次都让王耀抬起头，期盼那是本田菊的脚步声。
然而，本田菊始终没有出现。
远处似乎有隐约的爆炸声，但王耀告诉自己那只是雷鸣。今晚不会有雨，他抬头看了看星空，如是想着。
当东方的天际开始泛白时，王耀依然坐在那里，桌上的茶早已凉透，桂花糕也变得干硬。他怔怔地望着院门，仿佛通过纯粹的意志力就能让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军务繁忙...一定是这样。”他喃喃自语，伸手抚摸着已经冰凉的茶杯。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王耀几乎是跳了起来，快步走向院门。一定是小菊，他来了，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虽然迟到，但终究是来了。
他拉开木门，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凝固。
门外不是本田菊，而是一群惊慌失措的市民，有些人还带着行李，像是要逃离什么。
“王先生，快走吧！日本人打进来了！”一位老邻居气喘吁吁地说道，“昨晚他们在柳条湖制造事端，现在已经攻进北大营了！”
王耀愣在原地，一时无法理解听到的话。
“什么...意思？”
“战争开始了！”另一位年轻人喊道，“日本人找借口说我们炸毁了铁路，现在正在炮轰城区！快逃吧！”
人群匆匆离去，留下王耀独自站在门口，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远处，隐约有枪炮声传来，天空中有一处地方泛着不自然的红光，像是哪里起了火。
他缓缓关上门，背靠着木门滑坐在地上。
“军事演习...原来如此。”他苦涩地笑了，“小菊，你终究是食言了。”
——
接下来的日子，城市陷入了混乱与恐惧。日军以惊人的速度占领了战略要地，街上随处可见巡逻的日本士兵，曾经的守军要么撤退，要么战死。报纸上充斥着日本的官方声明，声称这是“自卫行动”，是为了“保护日本在满洲的合法权益”。
王耀呆在家中，闭门不出。庭院里的金木横花已经开始凋谢，金色的花瓣散落一地，他也无心打扫。
一周后的傍晚，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王耀没有急着去开门，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才缓缓走向门口。
门外站着本田菊，依然是一身戎装，但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耀君。”他微微点头，“抱歉，那晚军务缠身，未能赴约。”
王耀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出一条路。本田菊走进庭院，目光落在石桌上——那盘已经干裂发硬的桂花糕依然放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看来我错过了一场盛宴。”本田菊轻声说。
“是啊，你错过了很多。”王耀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仅仅是桂花糕。”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秋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金木横树沙沙作响，像是在低泣。
“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最终，本田菊打破了沉默，“关东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奉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希望耀君和您的民众能够配合我们的管理。”
王耀猛地抬头：“管理？你们这是在侵略我们的家园，却说是管理？”
本田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这是为了建立东亚新秩序的必要步骤。日本将带来现代化和发展，这片土地将会更加繁荣。”
“以屠杀和压迫为代价的繁荣吗？”王耀向前一步，眼中燃着怒火，“小菊，看着我！你还认得我是谁吗？是那个曾经教你读书写字、带你领略这世间美好的人！而现在，你却用枪炮来回馈这份情谊？”
本田菊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时代变了，耀君。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不变的法则。如果日本不强大起来，就会像您一样，成为西方列强的盘中餐。”
“所以你就选择成为侵略者？成为你曾经最鄙视的那种人？”王耀的声音颤抖着，“我教给你文化、艺术、哲学，不是为了让你用它们来美化暴行！”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金木横花扑簌簌落下，如同金色的雨点，洒在两人之间。本田菊伸手接住几片花瓣，凝视着掌心那抹娇嫩的黄色。
“您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您告诉我，金木横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看似柔弱，却能在寒霜中绽放，香气清远，象征着内在的坚韧。”他轻轻握拳，花瓣从指缝间滑落，“日本也是如此。我们看似岛国小邦，却有着不屈的精神。现在，正是这种精神引领我们前进的时候。”
王耀摇头，眼中满是悲凉：“不，小菊，你错了。金木横的坚韧不在于它能够压倒其他花朵，而在于它能在逆境中保持自己的芬芳。你现在所做的，与它的精神背道而驰。”
本田菊转过身，向门口走去：“无论如何，局势已定。希望您能认清现实，与日本合作。这对所有人都好。”
就在他即将踏出院门时，王耀轻声说道：“那晚，我等到天亮。”
本田菊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我一直相信你会来，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王耀继续说，声音虽轻却坚定，“即使听到了爆炸声，即使看到了火光，我依然告诉自己，小菊不会欺骗我，他一定会来解释这一切。”
本田菊没有回头，但王耀看见他的肩膀微微绷紧。
“你知道吗？最让我难过的不是战争，不是侵略，而是你的失信。”王耀走到石桌前，拿起一块已经干硬的桂花糕，“我太了解你了，小菊。你不敢面对我，因为你内心知道这是错的。你知道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信任，背叛了那些我曾经教给你的一切美好品质。”
本田菊缓缓转身，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耀君，在国家的利益面前，个人的情感微不足道。”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其中似乎有了一丝裂痕。
“是吗？”王耀走近他，递出那块桂花糕，“即使如此，你也应该尝尝这个。我按照你喜欢的甜度做的，放了很多蜂蜜。”
本田菊盯着那块已经变质的糕点，久久没有动作。终于，他伸出手，接过了它。
“谢谢。”他低声说，将糕点放入口袋，“但我现在没有胃口。”
这一次，王耀没有挽留。他静静地站在庭院中，看着本田菊离去，木门在夜色中轻轻合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糕点的碎屑。一阵风吹来，将它们吹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
数月后，严冬降临。大雪覆盖了整个城市，街道上的血迹和战争的创伤都被纯白所掩盖，但每个人心中的伤痕却依然鲜红。
王耀站在窗前，望着被积雪覆盖的庭院。金木横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颤抖。曾经香气四溢的庭院，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
敲门声响起，平稳而规律，如同他预料的那样。
门外是本田菊，披着厚厚的军大衣，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他的脸颊冻得通红，但身姿依然笔挺。
“耀君，我来取暖。”他简单地说道，不等邀请就径直走进屋内。
王耀默默关上门，跟着他走进客厅。本田菊在火炉旁坐下，伸出冻得发红的手靠近火焰。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本田菊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有些恍惚，“让我想起了在长安过的第一个冬天。那时您送我一件貂皮大衣，说怕我受不了北方的严寒。”
王耀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那件大衣，你还留着吗？”
“当然。”本田菊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我最珍贵的礼物之一。”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木柴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
“局势...怎么样了？”王耀最终问道。
本田菊的眼神暗了暗：“按照计划推进中。不久的将来，满洲将会成立一个新的国家，在日本指导下实现自治和现代化。”
“在你的枪炮指导下，是吗？”
“必要的手段而已。”本田菊移开视线，“变革总是伴随着阵痛。”
王耀轻轻摇头：“小菊，你变了。或者说，你故意让自己变成这样。”
本田菊没有反驳，只是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推到王耀面前。
王耀疑惑地打开它，里面是一块已经干裂发黑的桂花糕，正是数月前他做的那批。
“我一直带着它。”本田菊低声说，“每次想要丢掉，却总是做不到。”
王耀凝视着那块已经完全变质的糕点，心中五味杂陈。
“为什么？”他问。
本田菊抬起头，炉火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使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复杂：“因为它提醒我，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复原。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
王耀握紧了手中的布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的掌心。
“那你为什么不尝尝它呢？即使它已经变质，但至少...至少那是真实的。”
本田菊缓缓站起身，走向窗边。庭院中的金木横树在风雪中顽强挺立，尽管枝叶落尽，但主干依然挺拔。
“因为我害怕。”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害怕尝到那份甜蜜，就会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
王耀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着窗外的风雪。
“你知道吗？金木横树之所以能在严寒中生存，是因为它的根深深扎入大地，从不过分伸展。”他轻声说，“而你们日本，就像这风雪，来得猛烈，却终究是过客。真正的坚韧，是归属于这片土地，与它同呼吸，共命运。”
本田菊没有回应，但王耀看见他放在窗棂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我该走了。”良久，本田菊转身向门口走去，“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
这一次，王耀没有目送他离开。他依然站在窗前，望着那棵在风雪中挺立的金木横树。
当门关上的声音传来时，他轻声自语：“春天来时，它又会开花的。就像千百年来一样，从未改变。”
雪花扑打着窗户，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远处，城市的轮廓在白雪中若隐若现，寂静而坚韧，如同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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