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春的寒意尚未散尽，料峭山风裹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气息，钻进你单薄的旧棉袄里。你蜷缩在公园冰凉的石凳上，被一阵剧烈的饥饿感搅醒。

茫然睁眼，视线先是模糊，随即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青山绿水，远处是几栋颇有年代感的红砖矮楼，墙上刷着斑驳的标语。不属于你的记忆如同决堤洪水，汹涌灌入脑海：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同样苍老、贫病交加、几乎被社会遗忘的孤寡老人……

“咕——”胃袋再次发出痛苦的哀鸣，提醒你这具衰老躯体的窘迫。你颤巍巍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一丝绝望掠过心头。这开局，未免太艰难了。

“……有人下围棋吗？指导棋，一局一块钱！”不远处，一个清亮的吆喝声传来，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循声望去，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眼神明亮、带着几分傲气的年轻人，正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副木质棋盘。棋子在春日照耀下，泛着温润的光。

前世，你曾在纹枰之上纵横捭阖，职业七段的荣光虽已随年华老去，但烙印在灵魂里的棋艺，却不曾磨灭。

你扶着酸痛的膝盖，一步步慢慢挪过去，沙哑地开口：“小伙子……老头子我来下两把吧。”

年轻人抬头，看到你老态龙钟、衣衫陈旧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善意的、却也带着几分轻视的笑容：“老爷子，下着玩行，不过咱先说好，棋盘上无父子，我可不会让子啊。”

你只是微微颔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猜先，你执黑。

没有多余的客套，第一手，星位。第二手，对方小目。第三手，你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毫不犹豫，精准地点入了对方白棋小目的三三！

“嗯？”年轻人明显一怔，抬头看了你一眼，眉头微蹙，“老爷子，您这……开局点三三？这可不是常见下法啊。”在他的认知里，这是过于看重实地、略显局促甚至有些无理的着手。

他似乎觉得遇到了不懂规矩的野路子，决定给你点“颜色”看看。于是，在接下来的角部定型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复杂无比的变化——大雪崩定式。

这定式号称上世纪三大难解定式之一，变化繁复，陷阱重重，宛若雪崩降临，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年轻人嘴角微扬，准备欣赏你在这复杂局面下手足无措的模样。

然而，你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几乎不假思索，便下出了外拐的一手。

“年轻人，”你慢悠悠地说，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别着急，棋，要慢慢下。”

这从容不迫的态度，以及外拐这个在当时某些变化中被认为“稍缓”的选择，让年轻人有些气闷。他感觉被小觑了，作为本地公认的围棋第一人，何曾被人如此“指导”过？他带着一丝火气，按照自己熟知的变化继续推进，企图用强大的算力将你击垮。

大雪崩的格局在棋盘上铺开，白棋构筑起庞大的外势，看上去浩浩荡荡，潜力无限。年轻人自觉形势不错，正待进一步扩张。

就在这时，你出手了。

一枚黑子，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又似刺客悄无声息的匕首，没有去冲击那厚势，也没有在别处另起炉灶，而是精准无比地、轻轻地 “碰” 在了白棋外势看似最厚实、最不可能受到侵犯的“腰眼”上！

“这是什么？！”年轻人瞳孔骤然收缩。

这手“碰”，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和所有背过的定式！它不像攻击，更像是一次试探，一次嵌入。他试图反击，想要揪住这颗孤子给予惩罚。然而，在你的后续应对下，这颗黑子竟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左靠右搭，轻灵转身。

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原本铁桶一块、引以为傲的外势，竟因为这颗棋子的侵入，产生了微妙的裂痕。原本用来围空的厚壁，此刻竟然隐隐露出了破绽，变得有些笨重，甚至……有些孤单！

“不对……我的外势，怎么反而成了需要处理的孤棋？！”他猛然惊觉，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憋屈感笼罩了他。你的棋风太诡异了，看似松散，实则环环相扣；看似退让，却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他的根基，压缩了他的空间。

他试图挑起激烈的战斗，寻求翻盘的机会。然而你的棋如同深邃的流水，看似柔和，却无孔不入，总能在他发力之前悄然化解，让他蓄满力量的一拳如同打在了棉花上。棋盘上的主动权，早已在悄无声息间易主。

他额角的汗珠越来越多，下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反观你，始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终于，在又一轮无奈的退让后，年轻人看着棋盘上已是支离破碎、实地差距明显的局面，沉默了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将指间的白子轻轻放回棋罐。

“我……输了。”

投子认负。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困惑，以及一种看到了全新世界的震撼。

“大雪崩……被破了？怎么可能？还是用这种……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颤抖。那困扰了棋界无数英雄豪杰的复杂定式，竟然被一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人，用如此举重若轻、近乎“飘逸”的手法，如同天外飞仙般，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他甚至没有感受到期待中的激烈搏杀，就像坠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无处着力的窒息中，悄然败北。

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对未知棋艺的敬畏，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下一刻，在你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猛地站起身，向后撤了一步，对着你，这个坐在石凳上的垂暮老人，深深地弯下腰，然后“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老师！”他声音激动，带着无比的诚恳与急切，“请收我为徒！请您一定要教我！”

这突兀的一幕，引得周围零星几个围观者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春日暖阳洒在这一跪一坐的两人身上，仿佛定格了这个时代的棋道，与另一个时代智慧交汇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