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远把最后一个纸箱搬进屋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楼道灯接触不良，闪了两下，最终熄灭。他靠着手电筒的光检查门锁，钥匙插了三次才对准锁孔。屋内空荡，墙皮剥落，角落结着蛛网，唯一完好的是那扇对着隔壁空调外机的窗户。他放下箱子，抹了把汗，衬衫领口湿了一圈。
电脑包被他第一时间放在折叠桌上，打开，开机。屏幕亮起的瞬间，Wi-Fi图标显示无连接。他试了三次重启路由器，红灯始终不转绿。手机热点勉强撑起网页加载，但上传文件时总在百分之七十三中断。他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十七分。方案提交截止在明早七点。
他咬开咖啡瓶盖，一口气灌下半瓶。墙上贴着几张便签，最大的一张写着“不能输”，字迹歪斜，像是深夜写下的。他没注意那是自己昨天试住时留下的，只盯着PPT里那个反复修改却始终不够有力的增长模型。数据堆叠得密密麻麻，逻辑链条却像被风吹散的线头，怎么也串不起来。
父母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小远啊，新工作怎么样？领导有没有重点培养你？”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挤出来，带着刻意压低的期待。
“还行，刚接手一个项目。”他低头敲键盘，手指顿了顿，“在做方案。”
“那可得认真点。咱们家没背景，全靠你自己拼出来。”父亲接过话，“别像高考那次……”
他没回话，挂了电话，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咖啡瓶空了，他没再开第二瓶。窗外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像某种不肯停歇的责备。
他撕开新稿纸，贴满整面墙，用红笔划出核心逻辑。时间跳到十一点四十三分，门锁突然响了。
钥匙转动，门被推开。一个拖着粉色行李箱的女孩站在门口，穿着白色连衣裙，脚踩小皮鞋，马尾辫高高扎起，看起来不超过十六岁。她扫了一眼屋内，嘴角微扬：“你这房间，比我家储物间还小。”
齐明远愣住。他没听说要合租。
房东紧随其后，胖脸上堆着笑：“哎呀，忘了提前说，这间次卧也租出去了。小姑娘家长放心不下，非要住得近点上学。合同上没写不能合租吧？”
他翻开合同，手指停在第七条。确实没写。
“我只要次卧，水电均摊。”女孩把箱子推进去，书包甩上肩，“你们聊，我先收拾。”
房东拍拍他肩：“年轻人好相处！”说完关门走了。
齐明远站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稿纸。女孩路过时，书包侧袋露出一角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符号，像是某种他从未见过的公式。他没细看，只觉得那字迹干净得不像学生随手涂鸦。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强迫自己集中。图表改到第三版，时间逼近凌晨一点。方案还差最后验证，他反复核对数据，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女孩站在书房门口，睡衣外披了件薄外套，手里捏着一支笔。
“你用的指数增长模型，参数设得太理想。”她走近，目光落在屏幕上，“市场渗透率不可能线性上升，你连拐点都没算。”
齐明远皱眉：“这是公司给的模板。”
“模板也是人写的。”她抽过鼠标，三分钟内调出原始数据，重新设定变量，“你这里用了静态预测，但用户增长有饱和阈值。看这里——”她指着图表，“增长率在第四个周期就应该下降，你却让它继续爬升，等于在算梦。”
他想反驳，却被她接下来的操作堵了回去。
她打开新文档，手写推导。笔尖划过纸面，公式层层展开，极限、导数、积分，像流水般倾泻。她算出驻点，代入实际值，重构模型。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屏幕上的图表变了模样，曲线自然下弯，趋于平稳。新方案逻辑严密，数据支撑清晰。她随手保存，文件名是“小学生作业_v1”。
齐明远盯着那个名字，脸发烫。
她合上笔帽，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停下。
“平庸不是最可怕的。”她背对着他，声音很轻，“是你明明怕死，却装睡。”
门关上。
他坐在原位，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动不了。墙上“不能输”三个字在台灯下泛黄，像一句讽刺。他打开她留下的文档，逐行看推导过程，越看越冷。那些符号他大学时学过，却从未真正理解。她用的不是技巧，是直觉。
凌晨两点十七分，他起身去厨房倒水。
路过阳台时，听见细微声响。
推拉门没关严，缝隙里透出一点月光。女孩坐在栏杆边，背影单薄，膝盖蜷起，脸埋在臂弯里。她肩膀微微抖动，手里攥着一张纸，边缘已经被揉皱。
齐明远僵在门口。
她没抬头，也没察觉他。月光照在她发梢上，像落了一层霜。那张纸他瞥见一角，印着医院的抬头，名字被手指盖住。他没看清，也不敢再看。
他退回客厅，靠墙站了许久，才慢慢走回书房。电脑还开着，两个文档并排显示：他的“方案终稿”和她的“小学生作业_v1”。他点开自己的文件，光标停在署名栏。
他删掉自己的名字，新建一个空白文档。
手指刚触到键盘，阳台方向传来一声轻响。
他转头。
推拉门缓缓滑开，女孩走出来，脸上已无痕迹，睡衣整齐，眼神清冷。她径直走向次卧，经过他时顿了顿。
明天别用那个模型交上去。”她说，“会当场被打回来。”
他张嘴，想道谢，却只发出一个音节。
她推门进去，咔哒一声锁上。
齐明远坐在电脑前，盯着空白文档。光标闪烁，像心跳。他伸手去拿咖啡瓶，瓶身倒下，滚到桌沿，停住。
他没去扶。
窗外，空调外机还在嗡鸣。楼道灯忽然亮了，又灭了。整栋楼陷入黑暗，只有他这一扇窗还亮着。
他重新打字。
第一个词是“用户”。
第二个词是“增长”。
第三个词，他删了又改，改了又删。
最终，他复制了她文档里的某个公式，粘贴进自己的页面。
光标停在等号后，等待输入。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
楼下传来自行车碾过碎石的声音。
他没回头，也没动。
阳台门的缝隙里，一片纸角悄然滑出，边缘沾了水渍，在地板上缓缓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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