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住院部的走廊永远飘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那味道混着冬日里微凉的空气,钻进鼻腔时呛得林小满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左手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橘子糖,糖纸被掌心的汗浸湿,揉出深深浅浅的褶皱,边缘的糖霜沾在指腹上,黏得人心里发慌——这是苏晚昨天托护士转来的,电话里的声音还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轻快,说还是初中校门口那家“老吴小卖部”的味道,等她能下床,就一起去囤上一大袋,把当年没吃够的都补回来。
林小满低头看了眼糖纸上印着的褪色橘子图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记得初中时,苏晚总攒着零花钱买这种糖,每次都把剥好的糖块塞进她嘴里,自己只舔舔糖纸。那时候她总嫌酸,皱着眉吐舌头,苏晚就笑着揉她的头发,说“酸过之后才甜,你再尝尝”。可现在,这半块糖攥在手里,她却连剥开的勇气都没有。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吹得墙上的科室牌轻轻晃动。林小满深吸一口气,把围巾又紧了紧,脚步放轻,一步一步朝着307病房走。走到门口时,她才发现门恰好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护士低声说话的声音,夹杂着苏晚压抑的咳嗽。她的心猛地一揪,手指搭在门把手上,顿了好一会儿才敢轻轻推开。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病房里的动静瞬间停了。林小满的目光越过床头柜上摆着的输液瓶,瞬间定在病床上的人身上。
苏晚半靠在枕头上,背后垫着厚厚的靠垫,可依旧显得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往日里总带着光泽的黑发此刻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发梢还沾着细密的汗珠,脸色白得像墙上的瓷砖,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只剩下淡淡的青紫色。听见动静,她费力地抬眼看来,原本黯淡的眼睛在看到林小满的瞬间骤然亮了亮,像蒙尘的星星突然被擦亮。她想扯出个熟悉的笑,嘴角刚弯起一点弧度,喉咙里却突然涌上一阵剧烈的痒意,紧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咳嗽。
“咳……咳咳……”苏晚的身体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林小满的心跟着猛地一沉,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她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见苏晚慌忙抓起枕边的手帕捂在嘴上,指缝间有细密的血珠渗出来,一滴、两滴,落在白色的被单上,像绽开的红梅,刺得人眼睛生疼。
那抹红,像极了初三那年春天,她们在操场角落偷偷种的山茶花。那时候苏晚特意从家里带了花苗,两个人趁着午休挖坑、浇水,盼着花开。后来山茶花真的开了,热烈又鲜活的红色,映着苏晚笑得露出小虎牙的脸,是她记忆里最亮的光。可现在,同样的红色落在苍白的被单上,只剩下绝望的刺眼。
“别咳了别咳了……”林小满伸手想拍苏晚的背,手抬到半空又猛地顿住——她看着苏晚细得能看清血管的手腕,看着盖在被子下明显消瘦的身体,突然怕自己的力道重了,会碰疼她。手僵在半空,最后只能轻轻攥住苏晚冰凉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护士听到动静走了进来,递过一杯温水,又帮苏晚调整了输液速度,低声嘱咐了几句“别激动”“多休息”,才轻轻带上门离开。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苏晚还没平复的喘息声。
苏晚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靠在枕头上,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声音轻得像要飘走,却依旧带着温柔:“小满,你来了……路上冷不冷?我抽屉里有本相册,你记得拿……”
“你胡说什么!”林小满猛地打断她,把掌心攥得发皱的橘子糖塞进苏晚手里,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尾音还泛着哭腔,“医生明明说你恢复得好,下周就能出院。我们说好要一起拍毕业照,要去南方看海的,你还说要在海边给我捡贝壳串手链,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知道自己说的都是自欺欺人。从苏晚突然住院,从医生把她叫到办公室,皱着眉说“做好心理准备”开始,她就知道那些约定可能永远实现不了。可她不敢说,也不能说,她怕一戳破,苏晚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苏晚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强忍着眼泪的样子,没反驳,只是慢慢抬起手,用没输液的那只手剥开皱巴巴的糖纸。她的手指有些无力,动作很慢,糖纸撕了好几次才完全打开,露出里面橙黄色的糖块。她把糖块递到林小满嘴边,眼底带着和过去一样的温柔哄劝,声音轻得像羽毛:“你不是总说酸吗?再尝尝,这次说不定就不酸了。”
林小满看着眼前的糖块,看着苏晚苍白脸上带着的期待,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一声掉在苏晚的手背上。她微微低头,含住那颗糖,尖锐的酸意瞬间从舌尖漫开,顺着喉咙一直滑到心底,可眼泪却比酸味先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她知道苏晚在骗她,就像过去的很多年一样。初中时苏晚被隔壁班的女生堵在巷子口,回来时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却笑着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高中时她发烧到39度,硬撑着陪自己在教室做完黑板报,只说“有点累,歇会儿就好”;就连这次住院前,苏晚还强撑着精神,陪她去买毕业礼服,说“你穿这条白色裙子真好看”。
苏晚永远都是这样,把所有的疼和难都藏起来,像藏起一块融化的糖,不让她看见,只把甜的、好的留给她。可现在,她连藏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林小满含着糖,不敢嚼,也不敢咽,任由那股酸意在嘴里蔓延。她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像过去苏晚哄她那样,哑着嗓子说:“嗯,不酸了,有点甜……你等我,我明天再给你带好多好多,咱们一起吃。”
苏晚看着她,眼里的光又亮了亮,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大概是刚才的咳嗽耗尽了她所有力气。林小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攥着苏晚冰凉的手,看着她苍白的睡颜,嘴里的橘子糖慢慢化了,可那股甜意却迟迟没等来,只剩下满口腔的酸涩,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心底,喘不过气。
窗外的夕阳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苏晚的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光。林小满盯着那缕光,心里一遍遍地想:一定要好起来,苏晚,我们还要去看海,还要吃橘子糖,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做,你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