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博物馆三楼的修复室总浸着一股沉静的气息。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切进室内,在青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老木料的醇厚、瓷器釉面的微涩,还有苏清沅指尖那点松节油的淡香——她正半蹲在工作台前,握着一支极细的羊毫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只宋代青瓷瓶的瓶口。
瓷瓶是典型的汝窑风格,釉色是那种雨过天青的淡蓝,瓶身布满细碎的开片,像岁月在上面刻下的皱纹。只是瓶口边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崩口,边缘还沾着些微褐色的泥土痕迹,是它在地下沉睡数百年留下的印记。
苏清沅的动作极轻,手腕稳得像钉在半空,只有指腹随着棉签的移动,有细微的起伏。她的侧脸浸在柔和的光里,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鼻尖小巧,唇线抿得很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常年握修复工具的右手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茧,指腹因反复摩擦而泛着淡淡的红。
腕间那串老沉香手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木质的珠子被盘得油亮,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沉静香气——这是苏家的祖传之物,父亲去世后,爷爷亲手戴在她手上的,说沉香能定心,适合做修复这行。
棉签顺着崩口的边缘慢慢扫过,将嵌在瓷釉缝隙里的泥土一点点清理出来。苏清沅的呼吸放得极缓,目光透过放大镜,紧紧盯着棉签划过的地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对她而言,这间修复室是隔绝外界的孤岛,桌上的每一件文物,都承载着一段沉默的历史,而她的任务,就是用双手拂去尘埃,让那些被时光磨损的痕迹,尽可能回到最初的模样。
“清沅,忙着呢?”
门口传来馆长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谧。苏清沅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只是应了一声“嗯”,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几分刚从专注状态中抽离的沙哑。
她以为是馆长来查看修复进度,依旧低着头,准备将最后一点泥土清理干净。直到一双黑色的牛津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鞋面上纤尘不染,裤脚是熨帖的折痕,材质一看就价值不菲——这不是馆长常穿的那双旧皮鞋。
苏清沅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一股熟悉的、却又被她刻意尘封了五年的气息,顺着空气飘了过来。是雪松混着一点冷冽的皂角香,当年在她鼻尖萦绕了无数个日夜,后来却成了她避之不及的噩梦。
她的指尖骤然收紧,棉签“啪”地一声掉在工作台上,滚了两圈,停在青瓷瓶的影子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呼吸一滞。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顺着那双皮鞋往上移,掠过笔挺的黑色西装裤,停在来人的脸上。
陆时衍。
他比五年前更高挑了些,肩背挺得笔直,周身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冷硬气场。脸上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下颌线更锋利,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半分当年的温柔,只剩下商场上打磨出的疏离与锐利。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平板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物扫描数据,其中一张图,正是她此刻正在修复的这只汝窑青瓷瓶。
四目相对的瞬间,修复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割裂的光影,一边是她身上的沉静与狼狈,一边是他身上的光鲜与冷漠。
苏清沅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眼眶猛地一热,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涌,却被她死死忍住——她不能哭,尤其是在陆时衍面前。
馆长没察觉到两人之间暗流汹涌的气氛,笑着走上前来,拍了拍陆时衍的肩膀:“清沅,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陆氏科技的陆时衍陆总。咱们馆这次搞‘文物数字化修复’项目,陆总的团队是主要合作方,他们的AI技术能精准还原文物的残缺部分,后续这批重点藏品的修复,还得你们多配合。”
陆时衍的目光落在苏清沅脸上,停留了两秒,又缓缓移到她腕间的沉香手串上,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苏老师的手工修复技艺,在业内是顶尖的。”
苏清沅猛地回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她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那只青瓷瓶上,声音发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抗拒:“我做修复,只信手工和经验,不需要AI插手。”
文物是有温度的,每一道裂痕、每一块污渍,都藏着它独一无二的故事。AI能算出数据,却算不出岁月沉淀下来的情感,更复刻不出手工修复时,那种小心翼翼与文物对话的虔诚。
更何况,提出要用AI的人是陆时衍。她潜意识里,就抗拒和他有任何牵扯。
陆时衍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手里的平板电脑往前递了递,屏幕上恰好跳出一张五年前的文物修复记录——是一只明代梅瓶的修复档案,修复人那一栏,写着苏清沅的名字。
“苏老师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我能理解。”他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科技能帮你避开一些不可逆的风险——比如五年前,你修坏的那只明代梅瓶。”
“修坏”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苏清沅的心里。
那只梅瓶是她五年前的遗憾。当时苏家正遭遇文物失窃的危机,父亲重病住院,她心力交瘁,在修复梅瓶时,一时疏忽,误判了釉层的厚度,导致瓶身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虽然不影响整体,却成了她修复生涯里一个无法抹去的瑕疵。
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连最亲近的爷爷都不知道。陆时衍是怎么知道的?
苏清沅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水汽再也忍不住,混着积压了五年的恨意,直直地看向他:“陆时衍,你没资格提五年前。”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字字清晰,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过两人之间早已结痂的伤口。
陆时衍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的口袋里,揣着一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五年前的文物市集,阳光正好,她手里举着一只刚修复好的小瓷碗,笑得眉眼弯弯,他站在她身边,侧头看着她,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温柔。照片的背面,是他当年用钢笔写下的字迹:清沅的第一只修复成品,很厉害。
这张照片,他带在身上,带了五年。
可此刻,看着她眼里的恨意,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修复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和桌上青瓷瓶散发出的、冰冷的釉光。
旧痕被重新揭开,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两人的心上,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