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期过半的周末,苏清沅是被窗外的鸟鸣叫醒的。
老宅后院的梧桐树落了满地浅黄的叶,晨光透过枝桠筛下来,在工作室的木门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披了件薄外套推开门时,正看见陆时衍蹲在窑炉旁,手里拿着小刷子,细细清理着炉口残留的窑灰——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后背沾着点灰迹,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沉静。
“醒了?”陆时衍转头时,眼底漾开笑意,“昨晚说要整理陈老先生给的釉料笔记,怕吵到你,就来工作室先收拾下。”
苏清沅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窑炉的外壁,还带着几分余温。炉口旁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纸页泛黄,上面是陈景明手写的釉料配比,字迹苍劲,边角处还画着小小的窑火示意图。“陈老先生说,这是他早年尝试还原汝窑釉色时记的,里面有几种草木灰的搭配,咱们之前没试过。”
陆时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正好那几个美院学生今天来参观,咱们可以带着他们一起试试。昨天特意从落霞谷取了新的胎土,阳坡深层的,质地比上次更细腻。”
说话间,院门外传来轻快的敲门声,伴着那几个年轻人的笑语。苏清沅跑去开门,扎马尾的姑娘举着一个帆布包,兴冲冲地晃了晃:“学姐!我们带了自己配的釉料样本,想请你们帮忙看看,哪里调得不对。”
一群人涌进工作室,瞬间添了几分热闹。工作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摆着胎土、釉料、工具刀,还有那本《宣和画谱》复刻本。陆时衍给每个人分了小块胎土,笑着说:“先感受下胎土的质地,落霞谷阳坡的土,含铝量高,塑形后不容易变形,这是烧出好青瓷的基础。”
年轻人围在工作台旁,指尖捏着胎土反复揉搓,小声讨论着触感。马尾姑娘皱着眉:“难怪我之前烧的杯子总容易开裂,原来胎土的选料这么有讲究。”
苏清沅拿起陈景明的笔记本,翻到草木灰配比那一页:“今天咱们试试加了松针灰的釉料。陈老先生说,松针灰含钾量高,能让釉面更莹润,和咱们之前用的稻草灰比,质感会更清透。”她一边说,一边按照笔记上的比例,用小勺舀起釉料粉和松针灰,慢慢倒入盛着清水的瓷碗里,“调釉要顺着一个方向搅,力度要匀,不然釉料里会有气泡,烧出来就会影响釉面的光洁度。”
陆时衍在一旁帮忙烧热水,蒸汽袅袅升起,混着工作室里淡淡的瓷土香。他看着苏清沅手把手教年轻人搅釉料,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发梢沾着点细碎的瓷土粉,像撒了层星光——这三年来,她身上的戾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温柔,像被窑火淬炼过的青瓷,温润又有力量。
“陆老师,您看这个胎体我捏得对吗?”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举着手里的小瓷坯,有些紧张地问道。他捏的是个小茶杯,杯口有些歪斜。
陆时衍走过去,接过瓷坯,指尖轻轻在杯口调整:“力度要往中间收,指尖发力要匀,你看这样——”他一边示范,一边讲解,“咱们做青瓷,讲究‘圆、正、光、润’,哪怕是个小茶杯,也要经得起细看。”
男生跟着他的动作慢慢调整,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好像真的顺了!感觉胎土和手有呼应似的。”
“这就是陈老先生说的‘人心通瓷心’。”苏清沅笑着插话,“你对它用心,它就会用最好的样子回报你。”
一上午的时间,在揉土、调釉、塑形中悄悄过去。工作室的角落里,渐渐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坯——有模仿天青釉梅瓶的小摆件,有带着稚气的茶杯,还有几个女生捏的小瓷兔,憨态可掬。
临近中午,陆时衍去厨房做饭,苏清沅则陪着年轻人整理工具。马尾姑娘忽然指着工作台下的一个木箱,好奇地问:“学姐,这里面是什么呀?好像是旧瓷片?”
苏清沅弯腰打开木箱,里面铺着软布,放着几片破碎的青瓷片——正是当年她和陆时衍在博物馆修复室重逢时,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几片。“这是我祖父早年烧制失败的瓷片,也是我们找到真相的起点。”她拿起一片带着暗纹的瓷片,指尖拂过上面的裂痕,“当年祖父因为配方失误,没能烧出满意的天青色,这些瓷片,就是他一次次尝试的痕迹。”
“原来每一件成功的青瓷背后,都有这么多失败啊。”一个女生轻声感慨。
“是啊。”苏清沅点头,眼底满是温柔,“就像我们的人生,总会有遗憾和失败,但只要不放弃,一点点调整,一点点打磨,终会像这青瓷一样,在窑火里绽放出自己的光彩。”
陆时衍端着饭菜走进来,闻言笑着补充:“而且,有人陪着一起打磨,就不会觉得难了。”
阳光透过工作室的窗户,落在满室的瓷坯上,落在每个人带着笑意的脸上。饭菜的香气混着瓷土和釉料的味道,酿成一种温暖的气息。苏清沅看着陆时衍忙碌的身影,看着年轻人围着瓷坯叽叽喳喳的样子,忽然觉得,工作室里的这一炉窑火,不仅烧得出温润的青瓷,更烧得出延续不断的暖意——这暖意里,有祖父的心愿,有他们的相守,更有新一代人对匠心的向往,在晨光里,缓缓流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