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歇了三日,老宅后院的青苔吸足了潮气,在青砖缝里晕出深浅不一的绿。苏清沅蹲在窑炉前,用小扫帚细细扫去炉底的残灰,指尖偶尔碰到炉壁,还能想起上一炉天青釉梅瓶出窑时的灼热——那是属于圆满的温度,而此刻,炉内微凉的空气里,正酝酿着新的期待。
“胎坯都晾干了?”陆时衍抱着一摞素烧好的小瓷坯走过来,脚步放得很轻,怕震裂了刚成型的坯体。这些瓷坯是上周美院学生们跟着学做的,有茶杯、有小摆件,还有一个仿着梅瓶样式捏的迷你版,杯底大多刻着小小的名字,是年轻人留下的印记。
苏清沅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晾了两天两夜,窑温也降到常温了。陈老先生说的松针灰釉料,咱们按比例调了三碗,分别加了不同量的草木灰,正好试试哪种效果更接近汝窑的‘酥油光’。”她指着工作台,上面摆着三个白瓷碗,釉料呈淡淡的乳青色,静置在那里,像三汪凝住的春水。
陆时衍把瓷坯轻轻放在窑架上,每一个都垫了细沙,避免烧制时粘连。“早上给陈老先生打了电话,他说下午会过来看看入窑的过程,还说要带一本他珍藏的《汝窑谱》给咱们参考。”他回头时,正看见苏清沅拿着釉料刷,小心翼翼地给一个迷你梅瓶上釉,刷毛拂过坯体的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
“那本谱子可是孤本吧?”苏清沅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里满是期待,“祖父当年在笔记里提过,说《汝窑谱》里记载了‘芝麻花’开片的形成秘诀,可惜一直没机会见到。”
“这次能借来看看,也是咱们的缘分。”陆时衍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釉料刷,“我来上这几个,你去把祖父的批注本找出来,等陈老先生来了,咱们可以对着谱子核对下配方。”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也落在那些待上釉的瓷坯上。苏清沅转身去翻书柜,指尖划过一排旧书,最后停在一本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上——这是祖父留下的最后一本笔记,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照片,有他在景德镇烧窑的样子,还有一张是年轻时和陈景明的合影,两人站在窑炉前,笑得格外灿烂。
她捧着笔记本回到工作台时,陆时衍已经给三个迷你梅瓶上完了釉。釉层薄薄地覆在坯体上,像裹了一层薄雾,原本素白的瓷坯,瞬间有了温润的质感。“你看这个杯口,上釉时要略厚一点,烧出来的釉面会自然垂流,形成‘釉泪’,这是汝窑的特色之一。”陆时衍指着一个茶杯,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得。
苏清沅笑着点头,翻开笔记本,里面的字迹有些潦草,是祖父晚年手抖时写的,却依旧能看出每一个字的认真。“祖父写,‘松针灰需取深秋的老松针,烧至成灰后,要过细筛三遍,去除杂质,方能入釉’,咱们这次是不是也是这么做的?”
“当然,”陆时衍拿起一小撮松针灰,放在指尖捻了捻,“深秋的松针油脂足,烧出来的灰含钾量更高,釉面会更莹润。咱们过了五遍筛,比祖父说的还要细致。”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伴着陈景明的笑声:“清沅,时衍,我来晚啦!”
两人连忙迎出去,只见陈景明手里抱着一个深蓝色的锦盒,身后跟着老专家,两人并肩走着,脸上都带着笑意。“陈老先生,快请进。”苏清沅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这就是《汝窑谱》吧?”
“正是。”陈景明在窑炉前站定,看着里面摆放整齐的瓷坯和釉料碗,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做事倒是细致,比我当年年轻时还稳。”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本线装书,书页泛黄,边角有些磨损,封面上“汝窑谱”三个字,是用朱砂写的,依旧鲜艳。
陆时衍搬来椅子,陈景明坐下后,慢慢翻开谱子,里面夹着几张手绘的窑炉结构图,还有详细的釉料配比表。“你看这里,”他指着一页,“‘芝麻花’开片,需在釉料里加少量紫金土,烧至高温时,釉与胎的收缩率不同,自然形成细密的开片,再用茶汁浸泡,开片就会变成浅褐色,像芝麻撒在釉面上。”
苏清沅和陆时衍凑过去,看得格外认真。祖父的批注本里只提了“紫金土”,却没说具体的用量,而《汝窑谱》上,清晰地写着“每十斤釉料,加紫金土三钱”。“原来如此,”苏清沅恍然大悟,“咱们上次烧梅瓶时,开片偏细,就是因为紫金土加少了。”
陈景明笑着捋了捋胡子:“做青瓷,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摸到门道,已经很不容易了。”他看向窑炉,“现在可以封窑了吧?我倒要看看,这炉加了松针灰的青瓷,能烧出什么样的好颜色。”
陆时衍拿起耐火泥,开始封窑口,苏清沅在一旁帮忙递工具。陈景明和老专家站在旁边看着,偶尔提点两句封窑的技巧。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户照进工作室,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窑口封好的那一刻,陆时衍点燃了窑火,火苗从观察孔里窜出来,橘红色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暖而明亮。
“接下来,就是等了。”苏清沅靠在陆时衍身边,看着跳动的火苗,心里满是安稳。她知道,这一炉窑火,烧的不仅是青瓷,更是对匠心的坚守,对传承的期许,还有他们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就像这窑火一样,永远炽热,永远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