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窑日的雨过天青

停火后的窑炉还透着灼人的热气，直到第二天清晨，那股热浪才渐渐收敛成温和的暖意。苏清沅是被院外学生们的笑声吵醒的，她揉着眼睛推开窗，只见七八个身影围在窑炉旁，有人踮着脚往窑口望，有人举着手机拍窑壁上的烟渍，连晨风吹过都带着几分雀跃。

“醒啦？”陆时衍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手里拿着一块沾了水的布，正在擦昨天用过的测温仪，“陈老先生早就来了，刚把开窑的木槌放在窑边，说要等你一起开窑。”苏清沅赶紧换了衣服下楼，刚走到院子里，就被陈老先生拉到身边，老人手里握着那只刻着“传承”的青瓷杯，杯里泡着新采的菊花茶，热气裹着花香飘进鼻尖。

“等会儿开窑，你先来敲第一下。”陈老先生把木槌塞进苏清沅手里，木槌的手柄被磨得光滑，还带着点温热，“当年我和你祖父开第一窑时，也是他敲的第一下，说这是‘请瓷出窑’，得让最盼着的人来。”苏清沅握着木槌，指尖轻轻蹭过手柄上的纹路，忽然想起整理祖父窑记时，里面夹着的一张老照片——年轻的祖父举着木槌，身边站着同样年轻的陈老先生，窑口的火光映得两人满脸通红。

陆时衍已经把窑门的耐火砖拆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最中间的一块。他退到一旁，朝苏清沅点点头：“可以了。”苏清沅深吸一口气，举起木槌轻轻敲下去，“咚”的一声轻响，耐火砖应声而落，一股混着泥土与釉料的香气立刻涌了出来，学生们瞬间安静下来，眼睛都盯着窑口，连呼吸都放轻了。

最先被拿出来的是一摞小茶杯，陆时衍戴着厚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匣钵捧出来，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哇”了一声——茶杯的釉面泛着淡淡的青，像刚下过雨的天空，阳光落在上面，竟能看到釉色里藏着的细碎纹路，像极了陈老先生说的“釉里藏云”。

“成了！这雨过天青算是成了！”陈老先生凑过来，手指轻轻碰了碰茶杯的釉面，虽然还有点烫，却难掩眼里的激动，“比我当年和你祖父烧的还要润，你们这阵子的筛土、调釉，没白费功夫。”苏清沅看着茶杯上的釉色，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想起无数个夜里和陆时衍调试釉料的日子，想起学生们帮忙筛土时的汗水，原来所有的坚持，真的会在某个瞬间开出花来。

学生们按捺不住，纷纷围过来，陆时衍给每个人发了一副薄手套，让大家轮流捧着茶杯看。“你们看这杯底，”戴眼镜的男生忽然指着茶杯底，那里用青花写着小小的“守”字，“每个杯子底都有字吗？”苏清沅笑着点头：“我和陆哥在装窑前写的，每个杯子底都有一个字，合起来是‘初心不改，窑火不熄’，算是给大家的小礼物。”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是那个领头的女生不小心碰掉了一个小碟子，碟子落在青石板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可碟子却没碎，只是轻轻弹了一下，滚到了陈老先生脚边。老人弯腰把碟子捡起来，仔细看了看：“这是‘虽裂犹珍’的手艺，当年你祖父教我的，坯体拉得薄却韧，釉料烧得透却不脆，所以经得起碰。”女生红着脸道歉，陈老先生却把碟子递给她：“这碟子归你了，算是给你的教训——烧瓷要细心，捧瓷要用心，但也别怕它‘活’着，好瓷是有韧性的。”

太阳渐渐升高，窑里的瓷器被一件件拿出来，有陈老先生定制的盏，盏沿的釉色略深，像夕阳下的远山；有试釉的小碟，碟心画着小小的菊花，是苏清沅照着展会上那个干枯的菊花瓣画的；还有几个学生自己拉的坯，虽然釉色没那么均匀，却各有各的模样，陆时衍都一一收起来，说要帮他们补釉，下次再烧一次。

陈老先生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个茶杯，慢慢喝着菊花茶，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嘴角一直带着笑。苏清沅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老人忽然开口：“你祖父要是能看到现在，肯定高兴。当年他总说，怕这手艺断了，现在看来，断不了喽。”苏清沅点点头，看向不远处正在给学生讲釉色的陆时衍，阳光落在他身上，竟和窑火一样温暖。

中午的时候，大家把瓷器摆在院子里的木桌上，陆时衍煮了一锅面，陈老先生从家里带来了腌菜，学生们则拿出自己带的零食，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有人捧着茶杯拍照，有人缠着陈老先生讲过去的事，有人问下次烧窑是什么时候，笑声顺着风飘出院子，连路过的邻居都探头进来，笑着问：“是不是又烧出好瓷了？”

苏清沅捧着自己的茶杯，杯底的“传”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她看着身边的人，看着桌上的青瓷器，忽然觉得，开窑不只是看瓷成不成，更是看这些因青瓷聚在一起的人——有坚守的老人，有传承的年轻人，有好奇的学生，还有路过的邻居，正是这些人，让青釉的余温一直暖着，让窑火一直烧着。

下午学生们离开时，每个人都捧着自己的瓷器，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喊：“苏姐姐，陆哥，下次烧窑一定要叫我们！”陆时衍挥着手答应，苏清沅则把一包新筛好的紫金土分给他们，说让他们回去试试调釉，有不懂的就来问。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陈老先生靠在藤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那只茶杯。陆时衍走过来，轻轻把毯子盖在老人身上，然后在苏清沅身边坐下，两人一起看着桌上的青瓷器，阳光落在釉面上，泛着淡淡的暖光。

“下次咱们烧点什么？”陆时衍轻声问。苏清沅想了想，笑着说：“烧点碗吧，祖父说过，好瓷要能用在日常里，让大家每天吃饭都能看到雨过天青，这样才算真的把青瓷留住了。”陆时衍点点头，伸手握住苏清沅的手，两人的指尖都带着点釉料的温度，像窑火的余温，像时光的暖意，更像一份永远不会褪色的约定。

晚风又吹过院子，桌上的青瓷器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回应着什么。苏清沅知道，这不是结束，也不是某个段落的终点，而是青瓷故事的新一章——以后还会有无数个开窑日，无数次守窑火，无数个因青瓷而聚的人，而这份藏在釉色里的初心，会像雨过天青一样，永远清澈，永远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