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拉坯声

入夜后的院子格外静，只有院角的老槐树偶尔落下几片叶子，轻得像釉料在坯体上流动的声音。苏清沅把古镇陶瓷研究所寄来的旧书摊在石桌上，就着台灯的光，手指一遍遍划过祖父写的窑温曲线——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旁，还画着小小的太阳和月亮，想来是记录烧窑时的天气。

“还没看完？”陆时衍端着两碗热粥走过来，瓷碗底与石桌碰撞的轻响，打破了夜里的宁静。他把粥碗推到苏清沅面前，目光落在书页上，“你看这里，你祖父标注‘月白釉需晾坯三日，待月光浸透’，咱们之前晾坯只晾一天，难怪上次试涂的釉色总差口气。”

苏清沅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书页边缘用红笔圈着“晾坯”二字，下面还画了个月牙。她舀了一勺粥，忽然想起前几天采露水时，陆时衍为了避开晨雾，特意提前半小时去公园等日出，连袖口沾了露水都没察觉。“下次晾坯，咱们就把坯体放在院子里，让月光照三天。”她抬头看向陆时衍，台灯的光落在他眼底，像盛着细碎的窑火。

话音刚落，院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怯生生的敲门声。苏清沅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开窑日打碎碟子的那个女生，名叫林晓，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路灯下脸色有些泛红。“苏姐姐，我……我想跟你们学拉坯。”林晓攥着布包带，声音有点小，“开窑那天你说，好瓷要‘活’着，我回去想了好久，也想试试让泥巴变成能‘活’着的瓷。”

苏清沅愣了一下，随即笑着侧身让她进来：“当然可以，正好我们明天要准备新的坯体，你要是不介意，现在就能给你演示一遍。”陆时衍也走过来，把石桌上的书挪到一边，“拉坯机就在窑房里，我去通电。”

窑房里的灯是暖黄色的，拉坯机的金属底座泛着冷光。陆时衍从泥缸里挖了块揉好的紫金土，放在转盘中央，双手沾了水，轻轻按住泥块：“先让泥跟着转盘转，找到它的重心。”转盘缓缓转动起来，泥块在他手里渐渐变高，手指轻轻一捏，杯口的形状就出来了，动作流畅得像在水里划波。

林晓看得眼睛都直了，等陆时衍把坯体取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坐上凳子，学着他的样子按住泥块。可刚一用力，泥块就歪了，她慌得手忙脚乱，转盘上溅满了泥点。“别急，”苏清沅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扶住她的手，“手指要贴紧泥坯，力道跟着转盘走，就像跟它说话一样。”

林晓慢慢放松下来，跟着苏清沅的指引调整手势，转盘转了三圈后，泥块终于渐渐立了起来，虽然有点歪，却也有了杯子的雏形。“成了！”她惊喜地叫出声，声音里满是雀跃，连额角沾了泥点都没在意。

三人在窑房里忙到后半夜，林晓拉了三个坯体，虽然都不算规整，却各有各的模样——一个杯口有点斜，像被风吹过的荷叶；一个杯身略扁，像揣在怀里的暖手炉；还有一个没来得及修坯，只留着圆圆的泥胎，像个小小的月亮。“我明天再来修坯好不好？”林晓看着自己的作品，舍不得离开，“我还想在杯底写个字，跟开窑日的茶杯一样。”

苏清沅点头，帮她把坯体放在晾坯架上，特意选了能照到月光的位置：“这三天让月光照着它们，等晾透了，咱们再上釉。”林晓临走时，特意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罐她妈妈做的蜂蜜：“我妈妈说，熬夜要喝蜂蜜水，谢谢苏姐姐和陆哥愿意教我。”

送走林晓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苏清沅和陆时衍坐在石桌边，看着晾坯架上的坯体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灰光。陆时衍忽然起身，从窑房里抱出一块新揉好的泥，放在拉坯机上：“我想拉个碗，按你上次说的，能用在日常里的那种。”

转盘再次转动起来，这次苏清沅没有帮忙，只是坐在一旁看着。陆时衍的动作比白天慢了些，手指仔细捏着碗沿，偶尔停下来调整角度，月光从窑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竟和祖父窑记里的插画有几分像。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浅口碗渐渐成型，碗底被他轻轻刻了个“安”字，笔画简单却有力。

“等烧好了，就用它盛粥。”陆时衍把碗坯放在苏清沅面前，语气里带着点期待。苏清沅伸手碰了碰碗沿，还带着泥土的温度，像握着一团温热的月光。“好啊，”她笑着说，“还要用咱们的月白釉，这样盛着粥，连粥都会变甜吧。”

两人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台灯的光和月光混在一起，落在那本旧书上，祖父的字迹仿佛也活了过来。苏清沅忽然想起白天学生们发来的消息，戴眼镜的男生说自己调的釉料有了点淡青色，还拍了照片发过来；另一个学生说要带家里的老瓷盘来，让陈老先生帮忙看看年代。

“你说，以后会不会有更多人喜欢青瓷？”苏清沅轻声问。陆时衍看向晾坯架上的坯体，月光下，那些泥胎正悄悄酝酿着未来的釉色：“会的，就像这月光，只要一直亮着，总会有人看见。”

夜深了，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休息，路过晾坯架时，苏清沅忽然停下脚步，轻轻碰了碰林晓拉的那个“小月亮”坯体。她好像能想象到，等这些坯体烧上釉、出了窑，会被人捧在手里，用来喝茶、盛粥，带着生活的温度。而那些拉坯、晾坯、烧窑的日子，也会像窑火的余温，一直留在时光里。

第二天清晨，苏清沅是被拉坯机的声音吵醒的。她推开窗，看见林晓已经在窑房里忙碌了，陆时衍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修坯刀，正在教她怎么把歪掉的杯口修整齐。晨光照进窑房，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幅温柔的画。苏清沅笑着下楼，知道今天又会是充满期待的一天——因为那些藏在泥土里的梦想，正和朝阳一起，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