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淮出生于初平二年,故乡在会稽山阴。彼时,那个国号为“汉”的王朝,早已在外戚与权臣你来我往的倾轧间气息奄奄。北方烽火连天,流民遍野,白骨陈于霜草,哀声绝于寒云。山阴地处江南,于烽烟四起的广袤疆域间,不过是平庸的、默默无闻的小城,虽暂时未遭兵锋直指,却也难言真正太平。
山阴地处会稽山北,城南青山如屏,城依水泽而卧,有清澈的西小江穿城而过,放眼四望,尽是连绵的稻浪与桑田。这本该是一处雨笼轻烟、宁静祥和的南方小城,只可惜生逢乱世,那层不堪一击的、脆弱的安宁,也不过是遮住疮疤的假象。自贺淮记事起,每隔几月,便会听见市井间百姓议论那些他从未亲眼见过的惨像:城郊某村又遭山越洗劫,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哀鸿遍野;西小江的一场大水,淹没了千亩良田,多少人家一夕之间断了生计,绝了活路。
贺淮虽常听这类惨事,却始终未曾亲眼得见。
事实上,他的天地,始终植根于贺家那座深寂的老宅。偶尔几次出门,不是由老仆坻叔领着,便是偷偷跟在兄长贺齐身后偷溜出去闲逛。贺淮比贺齐小了十余岁,性情也迥然不同。他不爱喧闹,鲜少与邻家孩童往来,终日所见,也不过府中两三旧仆。即便家中来了客人,也总要母亲谢竹几番催促,他才肯露面见礼。
在贺淮眼中,这座宅院恰似为他量身而造的天地。宅子只有东南一角住着人,自三岁起,他便与贺齐同卧一室。四丈见方的屋内,一扇素屏分隔南北,贺齐的床榻与书案占去大半,贺淮仅拥一席蒲垫,蜷在窗边正对着门的角落,却也安适自在。
谢竹独居隔壁,父亲贺辅的木主,则被静静安置于正厅壁龛之中。宅中余处,除三名从仆所居的净室尚有人气外,大多堆满了伯父贺纯留下的旧籍卷帙,与一些积年尘封的杂物,成了年幼贺淮自娱与探览书卷的绝佳去处。他常捧着厚重的竹简,将自己藏进杂物堆积而成的影翳中,就着透过轩窗洒进屋内的天光,一坐便是数个时辰。
家中长辈见了,总夸他幼而好学,说他“日后必成大器”。贺淮虽然只有三四岁,却也能察觉出,母亲听见这些话时,眉目间总会漾开难得的欣悦——可他其实听不太懂那些赞誉,更不明白母亲为何因此欢喜。于他而言,那一行行字,一句句诗文,不论是“关关雎鸠”还是“大道之行”,都为他构筑了一处与眼前诸事全然隔绝的天地,任他畅游其间,仿若静谧而安详的梦。
偶有不解之处,他也会捧着竹简先去问家中的老仆。那位小半辈子都被唤作“坻叔”的白发老翁望着从杂物堆里钻出来的小郎君,总会咧开干皱的唇,露出慈蔼的笑。他伸出那只被年岁打磨过后粗糙的手,分明想摸摸贺淮的发顶,可最终也只是轻轻为他拂去肩头与袖间的泥尘。
“老奴不识字啊,小郎君……还是去问主母更妥当。”
在贺淮的记忆里,坻叔总是这般谦卑。他的确不识字,贺淮也曾试着教他,却总不得要领,偶尔还要被贺齐拿来打趣。然而,就是这位目不识丁的老仆,却是在贺淮的整个童年里,除却母亲与兄长之外,最为“博学”之人。
令他印象极深的一桩往事,发生在兴平二年——他四岁那年的夏天。
那是个仲秋时节难得清凉的清晨,贺淮照例早早起身。自入夏以来,兄长贺齐便不许他再贪睡偷懒,每日准时带他出门习武强身。起初贺淮总是撅着小嘴,满腹委屈——不仅因被迫早起,更因晨练占去了他平日看书的大好光阴。可没过几天,孩童的心性便如同被雨水浸润的种子,在外界鲜活气象的催发下,不可抑制地悄然破土。
而这日,谢竹向贺齐交代了些要事需得他打理,觉得带着幼弟未免碍手碍脚,难得许他歇息一日。朝食过后,贺淮便钻进那堆满杂书的角落里,盘算着将读了几日的《淮南子》好生读完。他那双眼虽盯着竹简上“其所由异路而同归,其存危定倾若一”几行墨字,反复认真咀嚼,邻家孩童的嬉笑、庭院间的鸟啼,甚至连那原本恼人的蝉鸣,也揉作夏日特有的曲乐,丝丝缕缕,扰得他心神不宁。他烦躁地将竹简平摊在地上,小嘴不自觉地又撅了起来。手指顺着“其所由异路”几字一一拂过,仿佛想借这指尖的触感,将心神重新摁回字句之间。可邻家传来的阵阵欢笑,却如无形的丝线,栓走了他全部的注意。他好不容易将那句读进心里,脑海中却不听使唤地浮现出昨日偶然听见那两个孩童闲聊时的情景。
“西小江的水昨日退了,露出半块石碑,我娘带我从河边走时瞧见了,放在那儿也没人要。不过瞧着上边的雕花,像是大户人家的呢!”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
“嗨呀,没准是哪户高门不要的碑给扔出来了,怎么、你想捡回去呀?当心人家遣人上门来夺——说你家偷了他们的碑!”
“…亡其苦众劳民…”
“呸呸呸,那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去我家除了占地方也没别的用途,谁稀罕它!哎,不过我今个早上往那边过,凑近瞧了瞧,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呢…”
“…臣见大王之必伤义…”
邻家孩童的对话丝丝缕缕飘来,贺淮勉强又读了几句,可窗外那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像一根细细的羽毛,不断搔刮着他的心,令他烦乱不堪。又勉强读了半句,他终于再难忍受,烦躁地将竹简一卷,随手丢在积了灰的木箱顶上,抄着手便向外走,斜斜倚在门边,独自生起闷气。正在院中洒扫的坻叔瞧见他这副模样,放下扫帚,缓步上前,温声询问。
“是谁又惹小郎君生气了?”
“外边那两个小孩吵嚷不休,好生失礼!”
贺淮说完,还特意跺了跺脚,好教人知晓他“确实气得很”。坻叔心里明镜似的,只摇头低笑,拉过贺淮的手臂,指了指敞开的宅院大门。
“小郎君是想出去和她们一同玩耍?老奴这就去……”
“…才不是呢!”
贺淮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急急打断。
“我才不要和…和那两个失礼的家伙一起玩。”
对于这位只在自己面前才会使性子的小郎君,坻叔自有办法。他不再多问,只是拉着贺淮,朝前走了几步,直到门边才停下。
“那小郎君想去何处?指给老奴看便是。”
谢竹向来不许他去西小江边玩,跟着贺齐外出锻炼时,贺淮也绝无可能靠近那条他好奇了许久的小河:抓鱼、戏水…这些都成了兄长的“特权”,而他就算用自以为不可能被任何人发现的小动作悄悄地挪向河边,也总能被贺齐抓个现行。贺齐声音洪亮,在贺淮看来,也总是很严厉——比母亲还严厉。他一大声,便会引来过路的其他孩童好奇打量,这让贺淮光是稍作回忆也会羞得面红耳赤。在跟着坻叔外出时,坻叔也总会小心地避开江边浅滩,偶尔路过,被贺淮闹得心软,这才把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靠近河边,教他认那些在水中嬉戏、无拘无束的游鱼。可贺淮若要伸出手去试探河面,就会被坻叔轻轻阻止。这位老仆人总是如此,任自己那双穿了好几年的麻鞋被浸湿,也绝不会让贺淮的衣袖沾上冰冷的河水。
贺淮一贯聪明,过往的经验让他知道,向坻叔直接说自己想去西小江边看石碑肯定行不通。他抿着嘴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扭捏着,往坻叔怀里哼哼唧唧地又蹭又钻。
“小郎君是想去看那块石碑?”
如同往常一样,坻叔又猜中了他的心思,贺淮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闷闷的鼻音“嗯”了一声。他知道,坻叔肯定会先向母亲禀告,可是母亲…他攥着坻叔的袖子不肯松手,也不说什么。坻叔轻叹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拉住他,温暖的手掌包裹着那只尚显稚嫩的小手,还是朝着院内走去。
“主母,小郎君想出门去走走。”
就在贺淮觉得坻叔一定会把他想去看碑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谢竹时,却兀地听到这句话。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从不在母亲面前隐瞒什么的坻叔,随即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赶忙低下头去。这个小动作自然没能瞒过谢竹的眼,可这次,贺淮预料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阿齐带人在西小江边打理那块碑,若是阿淮想去,便带他去吧。”
母亲和坻叔总是这样,他的心思在他们面前根本藏不住。这让虽然“如愿以偿”的贺淮还是很不高兴:他明明已经“掩饰”得这么完美了,为什么还是会被轻而易举地看穿呢?从贺家的大宅子到西小江边那块石碑附近这一整段路,贺淮都在噘着嘴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但是很显然,四岁的他是想不出结果的。
西小江距贺家老宅不算太远,穿街过巷,未及江岸,便已闻人声。待到了江畔附近,贺淮只见得江边一处浅滩旁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多民与孩童。人群中央,一块半人多高的青褐色石碑斜插在泥水中,大半已被捞起,仅底部仍陷于淤泥。碑石表面打磨得不算十分平整,刻着些字迹,沾了水渍泥污,看不真切。
而站在碑旁,指挥着两名健仆用绳索、木杠试图将石碑彻底抬上岸的,正是贺淮的兄长,年方十五的贺齐。
贺齐身量已颇高,穿着寻常的青色布衣,眉目间依稀可见其母谢竹的清俊,但更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锐气与沉稳。他眉头微蹙,正全神贯注于起碑之事,并未留意到弟弟的到来。
“阿兄!” 贺淮欢呼一声,挣脱坻叔的手,便朝着贺齐跑去。
贺齐闻声转头,见是弟弟,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语气也颇为不耐烦。“你怎么来了?此地杂乱,快跟坻叔回去!”
贺淮却不怕他,凑到跟前,好奇地踮脚想去摸那石碑。“阿兄,这就是那块石头?上面写的什么?是宝贝吗?”
贺齐一把将他拎开,斥道:“莫要碍事!一边站着去!” 他挥手让贺淮退到坻叔身边,自己又转身去督促仆役。
贺淮被兄长呵斥,小嘴一瘪,有些委屈,但目光仍牢牢锁在石碑上。他听见周围人的议论。
“像是古物……”
“看那字形,非是近时所刻。”
“贺家大郎如此紧张,莫非与他家有关?”
贺淮心中更是猫抓似的痒。他趁贺齐和坻叔都不注意,悄悄又溜到石碑近旁,仰着头,努力辨认着那些被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字迹。忽然,他眼睛一亮,指着其中一个稍清晰的刻痕,大声道:“阿兄!这个字我认得!是‘慶’字!和竹简上的一样!”
贺齐正忙着,闻言瞥了他一眼,倒是有些意外这小子竟真认得古碑上的字,口中却道:“认得便认得,嚷什么?退后些!”
这时,一名仆役尝试着挪动石碑底部,不慎脚下一滑,石碑猛地一歪。贺齐眼疾手快,忙上前稳住。贺淮见兄长似乎肯定了自已,心中得意,更想表现一番,觉得自己也该出份力。他见那石碑似乎就要被抬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学着仆役的样子,伸出小手,抵住石碑一侧,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一推,口中还喊着:“阿兄,我帮你!”
他这一推,力道虽微,却恰好在石碑将起未起、重心不稳的关头。贺齐正全神贯注于上方,未防弟弟突然有此一举。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绳索受力骤变,那沉重的石碑猛地向贺淮所在一侧倾滑过去!
“小心!” 贺齐魂飞魄散,厉喝一声,弃了手中木杠,合身扑上!
只在一瞬,贺淮只觉一股大力撞来,天旋地转,耳边是众人的惊呼与兄长的怒吼,紧接着便是刺骨的冰凉瞬间包裹了他!他惊恐地张口,浑浊的江水猛地灌入,呛得他涕泪横流,眼前一片模糊,只感觉身体在不断下沉,无尽的恐惧几乎快要先江水一步吞没他。
就在他自以为必死无疑之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猛地将他提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
贺淮剧烈地咳嗽着,死死抱住捞起他的人,浑身湿透,抖如筛糠。救他之人,正是贺齐。少年郎脸色煞白,嘴唇紧抿,眸中尽是后怕与怒意,他紧紧抱着弟弟,几下划水上岸,将贺淮塞入急忙凑上前的坻叔怀中,声音都变了调。
“快!快回去!请医者!”
贺淮受了这极大的惊吓,加之呛水受寒,上岸后不久,便两眼一翻,昏厥过去。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感知到的,是从四面八方灌来的冷风和坻叔焦急的呼唤。
不知过了多久,贺淮才从一片混沌中悠悠转醒。
眼皮沉重如山,他费力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房梁与床榻,鼻尖萦绕着家中特有的、淡淡的书卷气息和苦涩的药味。他动了动,发觉浑身酸软无力,额头上盖着一块温凉的湿布。
“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冷硬。
贺淮偏过头,看见兄长贺齐正坐在榻边,手中端着一只碗,碗里是黑乎乎的汤药,正冒着热气。贺齐的脸很不好看,嘴唇紧抿着,眼神复杂地瞪着他。
“阿…阿兄……”
贺淮声音沙哑微弱,想起昏迷前的惊险,又见兄长如此神色,心中顿时恐慌不已。
“闭嘴!喝药!”
贺齐粗暴地扶着他坐靠在床头,用一只小木勺舀了药汁,递到他嘴边,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甚至洒了几滴在贺淮的衣襟上。
药汁极苦,贺淮下意识地想躲,却被贺齐按住。他一边被迫吞咽着那苦涩的液体,一边听着兄长压抑着怒气的数落:
“能耐了?啊?四岁的人,就敢去推石碑?那是你能碰的东西吗?若非我手快,你此刻早已喂了水鬼!”
贺淮被骂得缩了缩脖子,眼圈瞬间就红了。
贺齐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烦,继续斥道:“你可知你这一晕,便是整整一日!阿娘守了你大半日,方才因心神耗竭,被我劝去歇息了!你可知她在你昏睡时,去了阿爹灵位前跪了多久?”
“阿娘……跪在父亲灵前?”
贺淮原本昏昏沉沉的,被贺齐这句话激得清醒些许,小脸瞬间血色尽失。在他的认知里,母亲生气已是天大的事,何况是跪在父亲灵前?那定是自已闯了弥天大祸,惹得母亲伤心至极。
甚至……不要他了!
这个念头一起,无边的恐惧再次淹没了他。他嘴巴一扁,积蓄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先是无声的啜泣,随即肩膀剧烈耸动,眼看就要嚎啕出声。
贺齐最头疼的便是弟弟这说哭就哭、且一旦哭起来便没完没了的“本事”。见他如此,顿感一个头两个大,那点强装出来的凶狠立刻溃不成军。他放下药碗,手忙脚乱地想捂他的嘴,又觉不妥,只得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地妥协道。
“莫哭!莫哭了!你再哭,阿娘听见,更要伤心!”
这话并未止住贺淮的眼泪,反而让他哭得更凶,抽噎着断断续续道。
“阿娘……阿娘是不是……不要阿淮了……呜呜……”
贺齐被他哭得心烦意乱,又见他小脸烧得通红,浑身发抖,到底是心疼占了上风。他叹了口气,伸手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弟弟肩膀,语气缓和了许多。
“胡说什么!阿娘怎会不要你?只是……只是你此番太过凶险,阿娘是担心你,后怕不已。”
他顿了顿,见贺淮依旧哭得伤心,知道不彻底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事难以罢休。目光扫过屋内,想起那祸端的源头,心中一动,便道:“你可知,你今日险些毁掉的那块石碑,是何来历?”
贺淮的哭声果然小了些,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疑惑地望向兄长。
贺齐见他被吸引了注意,心中稍定,清了清嗓子,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带着一种讲故事的腔调:“那石碑,并非无主之物,它本就是我贺家之物,上面刻的,正是我贺家曾经的姓氏。”
贺淮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暂时忘了哭泣,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我们家……以前的姓氏?”
“嗯。” 贺齐点了点头,将弟弟身上的薄被往上拉了拉,让他靠得更舒服些,这才缓缓道来。
“此事,须得从我们的伯父那时说起。那时,距如今已有数十年光景了……”
“那时节,在位的是汉安帝。只是安帝即位之初,年纪尚幼,朝政大权,长期由太后邓氏代为执掌。安帝虽为天子,却未亲理朝政,这一等,便是整整十四年。”
贺齐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对往昔风云的向往与讲述朝堂往事时的凝重。
“直至永宁二年三月,邓太后薨逝,安帝陛下才得以正式亲政,执掌乾坤。”
“陛下亲政,首要之事,是选拔贤能以辅佐朝纲,于是下诏,令各州郡推举‘贤良方正’之士,入京策试。我们的伯父纯公,学识渊博,名动州郡,自然被推举入京。”
贺淮听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虽然年幼,对“皇帝”、“太后”、“朝政”这些词意懵懂,却能从兄长肃穆的神情和语气中,感受到那是一场极为重要、关乎许多人命运的大事。
“在那金殿之上,陛下亲自策问,考较治国安邦之策。”说到这里,贺齐的语气也带着些自豪,“伯父胸藏韬略,引经据典,所论皆中时务。安帝陛下闻之,大为赏识,当即拜伯父为议郎,随侍陛下左右,参议朝政。”
“彼时朝局初定,百端待举。伯父既居近臣之位,屡进忠言,助陛下稳定朝纲、安顿民心。他为人刚正,又通晓政务,虽未参与什么惊涛骇浪之事,却于日常辅弼中尽显谋国之忠、济世之才。也正因如此,深得陛下信赖,群臣亦敬重其为人。”
贺淮听到这里,小脸上已满是崇敬之色,仿佛看到伯父在金殿之上侃侃而谈、在朝堂之中从容献策的英姿。
贺齐话锋一转,道:“到了建光元年七月——其实与永宁元年乃是同一年,只是七月改了年号,称为建光——安帝陛下大宴群臣,论功行赏。同时,陛下追尊其生父清河王刘庆为孝德皇。‘庆’为帝王生父名讳,天下皆需避忌。陛下念及伯父之功,又因其姓恰为‘庆’,不忍其因避讳而失姓,遂以御笔亲改,赐姓为‘贺’。更‘庆纯’之名,为‘贺纯’。此,便是我们贺姓之始。纯公,即为我贺氏一族之鼻祖。”
他顿了顿,看着弟弟似懂非懂的小脸,补充道:“今日江中那石碑,便是早年刻有‘庆氏’标记的旧物,不知何故流落江中,今日重现。”
说完这些,贺齐意犹未尽,还想再讲讲贺纯之后的事迹,却见贺淮努力撑着的脑袋一点点垂了下去,眼皮也开始打架,小脸上的红晕未退,显然是药力与低烧共同作用,精力已然不济。
贺淮含糊地嘟囔了一声,终究支撑不住,身子一歪,软软地趴在了贺齐的腿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竟是睡着了。
贺齐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看着腿上瞬间入睡的弟弟,那张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睡梦中犹自微微蹙着眉,仿佛还在为白日的惊险与母亲的担忧而不安。少年郎原本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的柔和。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动作大了会惊醒这折腾了一日的“小祖宗”,又惹来无休止的哭闹,极轻极缓地托起贺淮的身子,将他安安稳稳地放回床榻之上,拉过薄被,仔细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就着榻边昏暗的灯火,静静地看了熟睡的弟弟片刻,方才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窗外,月华如水,悄然笼罩寂静的贺家庭院,而那一段沉于西小江底的往事与溺水的惊悸,也就此被深深埋进了贺淮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