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观察者

王惠梦的日记本里，记录着这栋楼里每一个人的死法。

这本子藏在床板与墙壁之间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封面是普通的软抄本，内页却是一个少女用极其工整、甚至带着点学术报告般冷静的笔触，构建的微型死亡博物馆。而她从未想过，第一个被划掉的名字，会由父亲来书写。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在她醒来的一瞬间便滑入脑海，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晨六点半，闹钟未响，她已睁眼。灰白的光线透过不算干净的窗帘缝隙，切割着房间里漂浮的微尘。外面传来母亲罗伟雅那特有的、带着金属刮擦质感的声音，正在数落着什么，对象无疑是父亲。

她静静地躺着，听觉像灵敏的雷达，捕捉着来自这个家，以及这整栋五层出租楼的每一个频率。

· 404的魄会丽老师 大概正在阳台上做他那套自创的、动作滑稽的养生操，地板传来有规律的轻微震动。

· 101的戴季陶 昨晚大概又喝多了，鼾声透过并不隔音的楼板，闷雷般隐隐传来。

· 新来的302租客，那个叫林振海的男人，房间里很安静，大概还在沉睡，或者，正对着电脑屏幕构思他那些无人问津的推理故事。

· 而楼下厨房里，母亲的声音是主旋律，父亲偶尔一两声含糊的辩解，则是微不足道的低音和声。

该起床了。她像一台精密仪器，按部就班地执行着“清晨启动程序”：穿衣、叠被、洗漱。镜子里的女孩，十八岁，面容清秀，眼神却过于平静，像两口深不见底、且从不泛起波澜的古井。她用冷水拍了拍脸，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刺激，试图让自己更“像”一个刚刚醒来，对世界还带着点懵懂的高三学生。

早餐桌是每天的第一个舞台。

父亲王华峰坐在她对面，低着头，几乎将整张脸埋进盛着白粥的碗里。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夹克，背微微佝偂着，像一件用旧了、随时可能被丢弃的工具。王惠梦注意到，他握着筷子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双普通的木筷有千钧重。

“——说了多少次了！101那个戴季陶，房租拖了多久了？你去催，他就会耍无赖！还有水费电费，这个月又超了，这栋破楼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母亲罗伟雅的声音尖锐，像一把不停在餐盘上刮擦的餐刀，切割着清晨稀薄的空气。她系着一条略显艳俗的碎花围裙，动作幅度很大地摆放着咸菜碟子，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不满。

王华峰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算是回应。

“你看看你舅舅家！” 罗伟雅话锋一转，这是她永恒的主题，“伟强上星期又换了辆新车，朋友圈都发了好几条！人家那才叫日子！再看看我们？守着这破楼，受这些租客的腌臜气！”

一直低头刷手机的哥哥王思敏这时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妈，舅舅家新车啥牌子的？到时候借我开开呗？” 他完全无视了父亲此刻的窘迫，也漠视了母亲话语里的攀比，只关心自己是否能从中得益。

王惠梦小口喝着粥，温度适中。她的目光在家人脸上缓缓移动，内心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在浏览一份待处理的文件：

· 父亲 (王华峰)：死亡方式预测——长期压抑导致心血管系统临界，突发性心肌梗塞。可能性：65%。诱因：母亲持续施加的精神压力，或与某位难缠租客（如戴季陶）的激烈冲突。

· 母亲 (罗伟雅)：死亡方式预测——高血压引发脑溢血。可能性：70%。诱因：情绪过度激动（通常因攀比失败或父亲无能引发）。

· 哥哥 (王思敏)：死亡方式预测——交通事故。可能性：80%。诱因：驾驶时分心（大概率因为手机），或对速度的盲目追求。

这个秘密的游戏，是她对抗这个令人窒息世界的唯一方式。通过预设他们的终结，她仿佛获得了一种扭曲的掌控感，仿佛她不再是这个家庭剧本里被动承受的演员，而是手持剧本，冷眼旁观的导演。

早餐在母亲的抱怨和哥哥对豪车的向往中结束。王华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桌，拿起他那串标志性的、叮当作响的钥匙串，走向出租楼那幽暗的楼道。罗伟雅开始收拾碗筷，弄出更大的声响，以表达未尽的不满。

王惠梦背起书包，也走了出去。

出租楼仿佛一个苏醒过来的、病弱的巨人，吞吐着浑浊的气息。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各种气味混合的复杂味道：老旧木材的霉味、某家煎炸食物的油腻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她走下楼梯，步伐很轻，像猫。这是她的日常巡礼。

· 101室门口，赵老蔫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那里晒太阳，眯着眼，像一棵即将枯萎的植物。他对王惠梦憨厚地点了点头。王惠梦内心：“目标：赵老蔫。死亡方式：自然衰老，器官衰竭。优先度：低。备注：无清理价值。”

· 在转角处，差点撞上戴季陶。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满眼血丝，身上带着隔夜的酒气。看到王惠梦，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令人不适的光，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哟，惠梦上学去啊？啧啧，真是越来越水灵了。” 那目光像黏湿的舌头，舔过她的皮肤。王惠梦面无表情地侧身走过，内心瞬间更新了档案：“目标：戴季陶。死亡方式：待定（需具备足够惩罚性）。优先度：高。备注：需清除。”

· 走上几步，看到魄会丽正堵住父亲在楼梯口。魄会丽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过分的热情。“王哥，你看你，脸色这么差，肯定是太辛苦了！”他一只手“关切”地拍着王华峰的后背，动作却带着一种逾越房东-租客关系的亲昵，眼神热切得让人不适。王华峰身体僵硬，眼神躲闪，嘴里含糊地应付着。王惠梦内心：“目标：魄会丽。死亡方式：待定（需看似自然或意外）。优先度：中。备注：其对父亲的异常关注，构成潜在干扰。”

· 302室的门咔哒一声打开，林振海探出身来取门口的外卖。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头发凌乱，眼袋很深，但那双眼睛看向王惠梦时，却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的味道，与他疲惫的外表格格不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王惠梦注意到他屋内堆满书籍的混乱景象，以及外卖单上那个名字——“林振海”。内心档案更新：“目标：林振海。身份：推理小说家。特性：高度观察力，潜在威胁/潜在理解者。优先度：待观察。”

· 203室的门开着一条缝，传来轻快的音乐声。新搬来的租客苏小蔓——一个活泼的大学生——恰好推门出来，看到王惠梦，立刻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惠梦，早啊！放学回来有空来我这儿玩啊，我买了新碟！” 她的阳光和善意，像一道强光，让习惯阴暗的王惠梦感到一瞬间的刺眼与不适。内心档案：“目标：苏小蔓。特性：无害，过度热情。优先度：极低。备注：其存在本身，构成某种…干扰。”

她将这栋楼想象成一个巨大的、污浊的培养皿。而她，是记录着其中各种菌落（租客）生长、变异、乃至消亡的科学家。她是这里的观察者，是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无声的神祇。

傍晚放学回家，楼里的气息变得更加沉闷。晚餐时，母亲因为父亲没能成功从戴季陶那里收到房租，再次爆发了。

“没用的东西！连个无赖都对付不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罗伟雅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

王华峰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他死死盯着妻子，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积聚，在膨胀，即将冲破那层名为“老实”的薄膜。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微微颤抖着。

王思敏嘟囔了一句“烦死了”，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王惠梦则清晰地捕捉到了父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野兽般的凶光。那不是平日的隐忍，而是一种原始的、危险的信号。

深夜，王惠梦被一阵压抑的争吵和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惊醒。她听到父亲低沉的咆哮和母亲更高亢的哭骂，接着是房门被狠狠摔上的巨响。

她悄无声息地溜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清冷的月光下，父亲王华峰的身影如同一个黑色的、移动的愤怒符号，正大步流星地走向出租楼的方向，径直朝着101室——戴季陶所在的位置。

一种强烈的、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她像一道影子般滑出房间，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她知道，她日记本里的某个名字，或许今晚，就要被划掉了。而执笔的，很可能不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