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尛蹲在巷尾的旧书摊前，指尖刚触到那本1983年版的《人间词话》，另一只涂着豆沙色指甲油的手就按了上来。那只手纤细，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腕间缠着串红玛瑙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撞出细碎的响。
“这本我要了。”聂心炎的声音像浸了冰的梅子酒，清冽里带着点微醺的哑，“摊主说，我先问的价。”
董小尛抬头，撞进一双挑着淡眉的眼。女人穿件米白色亚麻衬衫，领口松松系着，露出锁骨处颗小小的朱砂痣，牛仔裤裤脚卷到脚踝，踩着双帆布鞋，鞋边沾着点图书馆草坪的草屑。他认得这双鞋——上周在市图古籍部，就是这双鞋，踩着梯子够最高层的《全唐诗》，鞋跟差点勾住他的衣角，害他摔了个趔趄。
“凡事讲个先来后到。”董小尛没松手，指腹摩挲着泛黄的书脊，“我手指先碰到的。”
聂心炎嗤笑一声，俯身时，发间飘来股檀香，混着点旧书页的霉味，竟奇异地好闻。“摊主的规矩是‘问价为准’，”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笔记本，翻开时露出夹着的银杏叶标本，“我刚付了定金，不信你问他。”
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正蹲在旁边数硬币，闻言头也不抬：“小姑娘先问的，小伙子，下次早点下手。”
董小尛气得腮帮子鼓起来，像只被抢了食的仓鼠。他盯着聂心炎把《人间词话》放进帆布包，包侧还露着半截考古报告，封面上“聂心炎”三个字签得龙飞凤舞，和她身上的温婉气质完全不符。
“你抢书就为了看？”他忍不住怼，“这版的注本漏了三处王国维的手批，还不如我背包里那本1959年的全。”
聂心炎脚步顿住，回头时眼里闪过点讶异，随即化成促狭的笑：“哦？那你背包里那本，肯借我看看吗？”
董小尛终究还是把书借了出去。不是因为聂心炎那句“看完请你喝手冲”，而是她翻书时，指尖划过“人生三境界”那页，在“众里寻他千百度”旁轻轻点了点，说“这境界，得丢过三次东西才懂”——那语气里的怅然，像根细针，轻轻戳中了他。
咖啡馆临窗的位置，阳光斜斜照进来，在聂心炎的发梢镀上层金。她翻书的动作很慢，遇到批注处会停下来，指尖在字里行间游走，像在触摸时光的纹路。董小尛托着腮看她，忽然发现她左眼尾有颗极小的痣，笑起来时会跟着动，像落在湖面的星子。
“你这批注，”聂心炎忽然抬头，把书推过来，“这里说‘晏殊的词像温茶’，倒是贴切。”她指着自己写的注，“但我觉得，晏几道的词才是冷酒，初尝呛人，后味却绵。”
董小尛凑近看，两人的肩膀不经意间碰到一起，他能感觉到对方衬衫下的体温，像春日晒过的棉絮，暖得让人发慌。“你也喜欢二晏？”他声音有点飘，“我以为搞考古的都只看甲骨文。”
“考古也讲‘情’啊。”聂心炎端起咖啡杯，杯沿沾着点奶泡，“上周挖晋墓，出土个妆奁，铜镜背面刻着‘与君同’，你说，千年前的人，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为本书争得面红耳赤？”
董小尛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今早整理旧书时，从《人间词话》里掉出的半张电影票，是十年前的《牡丹亭》，座位号是13排14号。他没说自己当年一个人坐了两个空位，只是轻声道：“说不定，他们也在这咖啡馆喝过茶。”
聂心炎笑起来，眼角的痣跟着跳：“你这人，倒比书有意思。”
三天后的博物馆特展，董小尛刚走到“明清文人书房”展区，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讲解。聂心炎穿着件深蓝色讲解员马甲，正指着展柜里的竹制茶则：“这茶则上刻的‘茶烟轻扬’，是清代词人朱彝尊的手笔，他晚年隐居时，常和友人在此品茶论词……”
她讲解时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浸了墨，带着种独特的韵律。董小尛站在人群后，看着她抬手时，红玛瑙手链在展柜灯光下折射出的光，忽然觉得那些冰冷的文物都活了过来，在她的声音里舒展成诗。
散场时，聂心炎被几个老学者围住问问题，转身看到董小尛，眼里闪过点惊喜。“你也来啦？”她解下马甲，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行小字“以梦为马”，“我今天调休，来帮朋友代班。”
“来看那套《稼轩长短句》的手稿。”董小尛指了指不远处的展柜，“上周听你说喜欢辛弃疾，刚好特展有。”
聂心炎眼睛亮起来，拉着他往展柜走，指尖不经意间勾住他的袖口。董小尛的心跳漏了一拍，任由她拽着穿过人群，闻着她发间熟悉的檀香，忽然希望这条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你看这‘金戈铁马’的笔锋，”聂心炎指着手稿上的字，指尖几乎要碰到玻璃，“是不是像能听见战鼓？”她转头时，鼻尖差点撞上他的下巴，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博物馆特有的、混合着木质展柜与旧纸的气息。
董小尛往后退了半步，耳尖发烫：“像……像你抢书时的架势。”
聂心炎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抬手拍了下他的胳膊：“就你嘴贫。”
傍晚的云压得很低，像浸了墨的棉絮。董小尛帮聂心炎把讲解用的资料搬上自行车，忽然发现她的车筐里放着个眼熟的帆布包——正是那天装《人间词话》的那个，包侧的考古报告换成了本《东京梦华录》。
“明天有空吗？”聂心炎锁车时忽然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家老爷子整理出批旧拓片，有几张是柳公权的，你不是说喜欢他的楷书吗？”
董小尛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闷地跳。他看着聂心炎被风吹乱的碎发，想起她讲“众里寻他千百度”时眼里的光，想起她碰过的那本《人间词话》上的温度，忽然觉得那些藏在书页里的心动，都顺着晚风跑了出来，缠在两人之间。
“有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几点？我来接你。”
聂心炎抬头，天边刚好划过道闪电，照亮她眼里的笑意。“不用接，”她从包里掏出张便签，写了串地址递过来，字迹和她的人一样，清冽里藏着温柔，“我家巷口有棵老槐树，明天下午三点，在树下等你。”
便签上还画了个小小的槐树简笔画，枝桠上停着只鸟，像在等归人。董小尛捏着便签，看着聂心炎骑车消失在巷口，忽然觉得这酝酿着暴雨的天空，都变得温柔起来。
远处的蝉鸣又开始叫了，比往日更急些，像在催着什么。董小尛摸了摸口袋里那半张《牡丹亭》的电影票，忽然想，或许有些等待，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就像此刻，他手里的便签，和她车筐里的《东京梦华录》，早已在时光里，悄悄埋下了重逢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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