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账本事件”后,祝铮和贺应维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新阶段。那层别扭的薄纱被揭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流淌的温情。
贺应维来泥鳅巷不再需要任何借口。有时是清晨,他会带来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有时是傍晚,他会顺手提一壶街口老张头新酿的、度数不高的米酒。他依旧话不多,但看向祝铮的眼神,褪去了所有冰冷和审视,只剩下柔软的暖意。
他会很自然地接过祝铮手里沉重的米袋,也会在她算账时,默默坐在一旁,就着灯光翻阅那本永远也读不完的兵书,偶尔抬头,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便能看上许久。当祝铮遇到不识的生僻字或者看不懂的地图标记皱眉时,他会放下书,走过去,俯身指着那处为她解释。距离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却不再有之前的尴尬,只有一种静谧的亲昵。
祝铮也变得不同。她依旧泼辣,依旧会为了一文钱跟人据理力争,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舒展和明亮。她会一边嫌弃贺应维带来的糕点太甜腻,一边又忍不住多吃两块;会在他讲解兵法时,插嘴说些“这不就是田忌赛马”或者“擒贼先擒王”之类的现代词汇,引得贺应维眼中泛起无奈又纵容的笑意,然后低声纠正她:“在这里,不要妄议军务。”
柳丫是最开心的。她发现贵人哥哥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好看”,不再让她害怕。他会给她带甜甜的糖人,会耐心地回答她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甚至有一次,还亲手用木头给她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木马。柳丫宝贝得什么似的,睡觉都要放在枕头边。她渐渐习惯了生活里有这个沉默却温柔的“贵人哥哥”,甚至会在他来的时候,主动把自己的小凳子让出来一点。
秋意渐深,阳光变得金黄而醇厚。午后,祝铮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手里做着针线活——通常是给柳丫缝补衣服,偶尔,也会偷偷地、笨拙地尝试绣一个简单的平安符,针脚歪斜,却一针一线都带着隐秘的欢喜。贺应维有时就站在她身边,目光掠过街道,看似在观察市井,余光却始终缠绕在她身上。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正好落在祝铮的发间。贺应维看到了,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替她拂去。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发丝,两人都微微一顿,随即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
这温馨的日常,如同秋日里最暖的一抹阳光,让人几乎要忘记身处乱世。
然而,远方的阴云,终究还是要来的。
这日,贺应维来得比平时晚些,眉头微锁,身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祝铮正和柳丫在吃晚饭,简单的米粥和咸菜。见他进来,祝铮习惯性地起身要去给他盛粥,却被他轻轻按住了手腕。
“吃过了。”他声音有些低沉,目光扫过桌上的清粥小菜,又落在祝铮和柳丫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凝重。
祝铮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不顺?”
贺应维沉吟片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街面上,似乎比往日嘈杂一些,隐约能听到车马频繁经过的声音,还有几声略显急促的犬吠。
“边境……局势有些紧张。”他最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确保柳丫不会听见,“这几日,城中可能会加强巡防,也会有一些……流民涌入。你和柳丫,尽量少出门,晚间早些关门闭户。”
祝铮的心微微一沉。她放下碗筷,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要打仗了?”
贺应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复杂:“未必会波及此地,但……有备无患。”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常来了。”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祝铮心底泛起涟漪。她看着他眼中那份掩饰不住的担忧,以及那份因职责所在而必须扛起的沉重,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微微握拳的手。
他的手很凉。祝铮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他的,低声道:“你放心去忙你的。我和柳丫会照顾好自己。这铺子虽破,但我祝铮也不是当摆设的。”
她的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随性,但眼神里的坚定和安抚,却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贺应维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力道很大,仿佛要从她这里汲取力量。他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嗯。”祝铮重重点头。
窗外,暮色四合,远方的天际,最后一抹霞光被浓重的青灰色吞噬,仿佛预示着山雨欲来风满楼。铺子里,灯火如豆,映照着紧紧相握的两只手,和彼此眼中那份在乱世中刚刚萌生、却不得不面临考验的珍贵情意。
……
边境的紧张局势,像夏季积雨云般层层堆叠,最终化作一道惊雷,炸响在峪州城西北方向百余里外的天际。
消息是随着风一起刮进城。起初是零星的快马驿卒,带着尘土和焦灼的气息冲入城守府;紧接着,城门口的盘查骤然变得严厉起来,兵卒的脸上没了平日的懈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硬的警惕;市面上开始流传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某处关隘被攻破,某支军队溃败,敌军兵锋所指……
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街头巷尾悄然蔓延。粮价开始悄无声息地上涨,一些富户开始悄悄收拾细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压抑。
贺应维彻底忙碌起来。他身为安国府公子,又负有军务在身,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一系列紧急的会议和布防安排中。他来泥鳅巷的次数锐减,即便偶尔匆匆赶来,也总是眉宇深锁,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硝烟味。他反复叮嘱祝铮囤积粮食、加固门户,又将一把样式古朴却异常锋利的短匕塞到她手里,沉声道:“以防万一,贴身收好。”
祝铮看着他眼中的血丝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所有担忧的话都咽了回去。她只是用力点头,将短匕仔细藏好,然后在他离开时,往他手里塞上几个还温热的、她特意多做的干粮饼子:“路上吃,小心。”
那段日子,连柳丫都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巷子里玩耍的孩子少了,大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忧色。她变得格外黏着祝铮,晚上睡觉时,小手总要紧紧抓着祝铮的衣角,怕她走似的。
然而,预想中的兵灾并未降临峪州城。那场发生在远方的攻防战,似乎成了一场拉锯。敌军的主力被阻隔在险要关隘之外,只有小股溃兵和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难民,如同溪流般零星地漫溢到峪州城附近,被严阵以待的守军或驱逐,或收容。
几天紧张的等待后,前线传来的消息逐渐趋于平稳——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敌军未能突破主要防线,攻势受挫,据说已有后撤迹象。
笼罩在峪州城上空的阴云,仿佛被一阵风吹散了些许。
城守府发布了安民告示,街市上的烟火气渐渐回归。粮价虽然仍比往日高,但不再疯狂上涨。人们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开始议论着这场有惊无险的风波,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看来是虚惊一场!”卖饼的王婆子一边揉面,一边对来买饼的祝铮大声说,“我就说嘛,咱们峪州城偏安一隅,老天爷保佑着呢!”
祝铮提着刚买的米和一小条腊肉,心里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回到当铺,看着正在院子里和隔壁小花狗玩耍的柳丫,阳光洒在小丫头欢快的笑脸上,一种失而复得的平静感油然而生。
傍晚,贺应维竟然来了。他换下了戎装,穿着一身半旧的墨色常服,虽然眉宇间还带着疲惫,但紧绷的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
“局势暂时稳住了。”他言简意赅地对迎出来的祝铮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
祝铮看着他,眼眶忽然有点发热。她没再说话,只是转身走进厨房,手脚麻利地开始生火做饭。今晚,她要做一顿像样的饭菜,有腊肉,有青菜,还有贺应维上次带来的、一直没舍得喝完的那小坛梨花白。
小小的方桌上,饭菜热气腾腾。柳丫吃得满嘴流油,叽叽喳喳地说着白天和小花狗玩的趣事。贺应维和祝铮相对而坐,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眼神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共同经历担忧、此刻终于放松下来的安宁。
贺应维甚至难得地主动给柳丫夹了一筷子菜,引得小丫头受宠若惊地瞪大了眼睛。
饭后,贺应维没有立刻离开。他和祝铮一起收拾了碗筷,然后并肩站在当铺门口,看着巷子里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听着远处传来的、已然恢复平静的市井之声。
“……真的过去了。”祝铮轻声说,带着一丝希冀。
贺应维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远处黑暗中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那里是刚刚平息战火的方向。他心中仍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但看着身边女子在灯光下柔和的侧脸,和屋里柳丫哼着不成调歌谣的稚嫩声音,那丝不安被强行压了下去。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伸出手,在阴影下,轻轻握住了祝铮的手。
祝铮微微一楞,没有挣脱,反而将手指与他交缠在一起。掌心的温度彼此传递,驱散了秋夜的最后一丝寒意。
峪州城的灯火依旧温暖,街市的炊烟依旧袅袅,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