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艰难地透过厚重的云层和未歇的风雪,将一片惨白的亮色投进铺子。祝铮在一种浑身酸痛、喉咙干渴欲裂的感觉中醒来。
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柜台后面用干草和旧棉被临时铺就的地铺上,身上盖着贺应维那件带着寒意的大氅。贺应维不在身边,里间传来孩子压抑的咳嗽声和妇人低低的啜泣。
挣扎着坐起身,一阵头晕目眩。手臂上的伤口依旧灼痛,但高烧似乎退下去一些,至少脑子清醒了不少。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到旁边放着一碗水,还带着一丝微温。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门口传来响动,贺应维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肩头落满新雪。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和一个小陶罐。看到祝铮坐起身,他快步走过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烧退了些。”他语气平静,但眼底的疲惫和关切难以掩饰。他将布袋递给她,“找伙夫要的,干净的布,给你换药。” 又指了指陶罐,“米汤,热的,喝点。”
祝铮没说话,接过东西。她先小心地解开手臂上已经被血和脓浸透的脏布条,伤口有些红肿,但幸好没有恶化得太厉害。她用贺应维找来的清水和干净布条,咬着牙,一点点清理伤口,疼得额头冒汗。贺应维沉默地站在一旁,在她需要时递上东西,目光始终落在她因忍痛而紧绷的表情上。
换好药,重新包扎妥当,祝铮已是满头虚汗。她端起那罐温热的米汤,慢慢地喝着。米汤很稀,几乎能照出人影,但在这时节,已是难得的热食。
“外面怎么样?”她哑着嗓子问。
“南城又塌了两处房子,死了人。城西的流民聚集点疑似出现了伤寒,官府派人封了那片区域,只许进不许出。”贺应维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药铺的药材早就被抢购一空,或者被军中征用了。”
祝铮的心沉了下去。伤寒……在这缺医少药、饥寒交迫的时候,一旦蔓延开来,就是一场灾难。她看向里间,那个生病的孩子还在咳嗽。
“这孩子……”她忧心忡忡。
“不是伤寒,像是冻伤引起的肺热。”贺应维道,“我天亮前去看过,暂时无妨。但若再拖下去……”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铺子里短暂的安静被打破。陆续有面黄肌瘦的邻里冒着风雪过来,或是想用最后一点家当换口吃的,或是打听消息,或是单纯寻求一点渺茫的慰藉。看到祝铮受伤虚弱的样子,人们眼中更多了几分绝望。
祝铮强撑着精神,一一应对。她将米汤分给里间生病的孩子,将所剩无几的粮食匀出一点点给最困难的几户人家。贺应维则守在门口,维持着秩序,用他冷峻的神情和安国府的身份,震慑着可能出现的骚动。
“李掌柜,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一个老妪拉着祝铮没受伤的手,老泪纵横。
祝铮反握住老妪冰冷粗糙的手,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喉咙却像被堵住。她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贺应维。风雪从他身后吹进来,扬起他墨色的发丝和衣角。他也正看着她,目光深沉,带着一种与她同样的沉重,以及一种坚定。
四目相对,无需言语。
他们都知道,躺下休息是一种奢侈。这满屋的期盼,这风雪中的哭嚎,这随时可能爆发的疫病,都是他们必须扛起的重担。个人的病痛,在集体的生存危机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祝铮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的痒痛和疲惫,对老妪,也像是对自己说:“会过去的……总能……熬过去的。”
她站起身,尽管脚步有些虚浮。贺应维走到她身边,无声地转身,继续应对门外聚集的人群。
……
持续了将近十日的暴风雪,终于在一个清晨,显露出疲态。
雪停了。
风也不再是那种能刮走一切的咆哮,变成了低沉的呜咽,卷着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久违的、苍白无力的冬日阳光,勉强洒落在被积雪覆盖的峪州城。
泥鳅巷里,人们推开被积雪半掩的屋门,踩着及膝的深雪,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更现实的困境冲淡——清理积雪,寻找柴火,并且打听哪里还能弄到一口吃的。
恒通当铺里,祝铮的手臂伤口在贺应维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效果更好的伤药护理下,开始结痂,高烧也退了,只是人清瘦了一大圈,脸色依旧苍白,即使咳嗽还没好利索。但她已经闲不住了。
她指挥着几个身体稍好的邻居,一起清理铺子门前和屋顶的积雪,又拿出所剩无几的铜钱,让腿脚利索的半大孩子去打听城里的情况,重点是粮价和疫病的消息。
贺应维则是更忙了。雪一停,军务和城防的压力骤增。他需要巡查受损的城防,安抚躁动的军心,参与如何应对流民和可能爆发的疫病的会议。他依旧每日抽空来泥鳅巷,有时带来一点难得的粮食或药品,有时只是匆匆看祝铮一眼,确认她无碍,便又转身投入风雪初停后的混乱局面中。
这日傍晚,贺应维难得早些过来,手里提着一小袋杂粮面和一包干姜。夕阳的余晖将雪地染上淡淡的金色,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
祝铮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缝补一件不知从哪儿收来的、破旧不堪的棉衣,准备给里间那个病刚好转、依旧怕冷的孩子。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动作不停。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逆光走来的贺应维。
“今天怎么这么早?”她问,声音还有些闷。
“事情暂告一段落。”贺应维在她身边蹲下,将东西放下,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针线和棉衣,“你手凉,我来。”
祝铮愣了一下,看着他笨拙却认真地穿针引线,试图缝合那道破口,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位安国府二公子、战场上冷静果决的贺校尉,拿针线的样子,实在有些违和,却又让人心头发暖。
她没有阻止,只是把手缩回袖子里暖着,看着他专注的样子。阳光照出他眼下的淡淡青黑。
“城里……怎么样了?”她轻声问。
贺应维手下动作不停,语气平静无波:“雪停了,路却没完全通。城外流民死了不少,尸体处理是难题,恐生疫病。府库空虚,粮价飞涨,饿殍遍野。”他顿了顿,补充道,“城西那个流民聚集点,确认是伤寒,死了十几人,已被彻底封锁。”
祝铮的心沉了沉。雪停了,并不意味着灾难束,只是将更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
“我们……能做些什么?”她问,声音很轻。
贺应维停下针线,抬头看她。夕阳的金光映在她依旧清亮的眼睛里,那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经历过绝望后沉淀下来的担当。
“活下去。”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先让我们自己,和眼前这些人,活下去。然后,能帮一个,是一个。”
他的话语简单,却重若千钧。这不是什么豪言壮语,而是乱世中最朴素的生存法则和微小的反抗。
祝铮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活下去。然后,能帮一个,是一个。
贺应维继续低头缝补,虽然针脚歪歪扭扭,但总算把破口勉强缝上了。他把棉衣递还给祝铮。
祝铮接过,看着那惨不忍睹的针脚,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贺应维有些脸红,恼羞成怒地瞪了她一眼,却在她带着笑意的目光中,自己也绷不住,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夕阳彻底沉下,暮色四合,寒气重新袭来。但在这小小的屋檐下,两人并肩而坐,看着雪后寂静的巷子,心中却仿佛有了一点微弱的火种。
雪停了,风小了。熬过了最酷烈的严寒,但真正的春天还远未到来。前路依旧漫长,寒潮未尽,疫病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也一定会,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