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银杏叶落得正稠，像一场无声的金雨。黄静柔蹲在药圃边整理新晒的当归，指尖还沾着泥土的微腥。雪球却一反常态地焦躁，在她脚边来回打转，尾巴高高炸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这是猫儿察觉到重大变故的征兆。
"静柔姑娘。"温润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萧珩不知何时已立在药圃小径尽头，月白锦袍被风掀起一角，手中提着的食盒上，新蒸的桂花糕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他今日未戴束发玉冠，墨发随意用青玉簪挽着，眉宇间竟有几分少有的局促。
静柔心头莫名一跳，指尖的当归根须"啪"地断成两截。她慌忙起身行礼，却见雪球突然窜上萧珩肩头，前爪急切地拍打他胸口，又猛地扭头望向静柔，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咕噜"声——猫语如细针扎进心间："他……心跳如鼓……袖中……有东西……"
"这几日……"萧珩向前一步，足尖碾碎一片枯叶，声音却比落叶更轻，"你可曾觉得……王府的桂花格外香？"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沾着泥土的指尖，"我总在想，那日暴雨中你护住的《心经》，此刻该已晾得半干。"
静柔垂眸，看见自己袖口还沾着前日替程慧珍绣荷包时溅上的朱砂线头。她正欲答话，雪球却突然"喵呜"一声跃下萧珩肩头，叼来一片半黄的银杏叶塞进她手心——叶脉间竟用极细的墨线勾出一只展翅的雀儿，与阿诚送给程慧珍的枫叶如出一辙。
"这……"她指尖微颤。
"是我娘留下的银杏笺。"萧珩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像秋日里最后一片坠落的叶子，"她说，真心若藏在叶脉里，便要趁秋风未尽时说出口。"他抬手，月光掠过他指间一枚青玉 ring——正是静柔幼时在山中尼庵见过的"连理环"，两股玉纹缠绕成同心结，"从你用猫语识破小翠诡计那日，我便知……王府的海棠，再难留住一只南归的雁。"
静柔猛地抬头。他眼底映着漫天银杏雨，却比任何一场秋雨都更让她心慌。她想起暴雨那日他解下外袍护住宣纸的背影，想起酸梅汤碗底垫着的素麻布，想起雪球总在月夜带回的蜜渍梅子——原来每一片落叶都是伏笔，每一缕风都曾替他传话。
"世子……"她喉间发紧，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腰间荷包——里面还藏着程慧珍今晨塞给她的定情红叶。
"叫我萧珩。"他忽然上前半步，距离近得能数清她睫毛上沾着的桂花碎屑，"你可知道，雪球为何总在子时蹲守我的书房？"他掌心摊开，赫然是半片素帕——正是小翠陷害她时撕下的那半片！"那夜我本想亲手交还，却见你将帕子残角收进袖中，转身便去求王妃宽宥小翠……"他声音微哑，"那一刻，我便知你心湖里的涟漪，终将漫过王府的高墙。"
静柔脑中轰然作响。原来那夜廊角的月白袍角是他，原来雪球传递的每一片落叶都是他的心意，原来她以为的偶然关怀，都是他精心编织的罗网。她下意识后退，足跟却撞上药圃的石沿，整个人向后踉跄——
"小心！"萧珩伸手欲扶，指尖堪堪擦过她腕间。静柔却像被烫到般猛地缩手，转身便跑。银杏叶在她身后纷飞如雨，雪球追着她窜上回廊，却见她慌乱中撞落了廊下风铃，清脆的铃声惊起满庭雀鸟。
"静柔！"萧珩的声音追来，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逃回房中，反手闩上门，胸口剧烈起伏。铜镜里映出自己通红的脸颊，发间还别着今晨程慧珍替她簪的桂花。她颤抖着摸向荷包，却触到一片冰凉——不知何时，那枚青玉连理环竟静静躺在红叶旁，环内侧刻着极小的字："心若向阳，自有灵犀。"
窗外，雪球蹲在墙头，将一片完整的银杏叶轻轻推入窗缝。叶脉间新添的墨线勾出两只依偎的猫儿，猫爪下压着半句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静柔蜷在窗下，指尖抚过玉环温润的纹路。远处传来程慧珍清脆的笑声，混着阿诚憨厚的应答，像秋日里最暖的风。她忽然想起幼时老尼的话："心湖若止水，倒映天光云影；心湖若微澜，便知有风自远方来。"
可这次的风，竟裹挟着整个秋天的重量，压得她连呼吸都发疼。她将玉环贴在心口，那里正跳得比雪球炸毛时更急——原来被真心击中的滋味，不是蜜渍梅子的甜，而是当归根须断裂时，那截断处渗出的、微苦却回甘的汁液。
月光漫过窗棂，静柔望着掌心玉环投下的影子，忽然明白：有些涟漪一旦荡开，便再难归于平静。而她慌乱逃开的背影，或许正是心湖深处，那朵悄然绽放的并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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