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魂

艾尔维斯·兰斯菲尔德，联盟最年轻的五星上将，人鱼Alpha中的佼佼者，如今却像个迷失在数据洪流中的孤魂。他的现实世界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板，除了必要的军务，他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神，都沉溺于那片由代码构筑的、名为“忘川”的幻境。

现实中的府邸空旷冰冷，再也没有那个银发狐耳少年愤怒的呵斥或绝望的沉默。只有《忘川风华录》的游戏舱，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成了他唯一的归宿。那里有“江眠”，一个地阶名士“江眠”。

可那个“江眠”，眉眼依旧，声音依旧，甚至偶尔歪头时狐耳轻颤的小动作都分毫不差。但他看艾尔维斯的眼神，是程序设定的温和与疏离，是对“使君”这个身份统一的礼貌。他会说：“使君今日气色不错。”会在他赠送资源时说：“多谢使君厚赠。”会在并肩作战后说：“使君指挥若定。”

完美得像个精致的人偶。

艾尔维斯试过一切游戏内允许的互动。送他最喜欢的（根据之前调查推断的）礼物，带他去忘川最美的景点，重复完成那些能触发特殊语音的任务。他像个最虔诚的考古学家，试图从这些预设的代码中挖掘出一丝一毫属于那个独特灵魂的痕迹。

他甚至疯狂地收集所有与“江眠”相关的游戏数据，分析他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模组，试图找到隐藏的彩蛋或是程序后门。结果只是更深的绝望——这个“江眠”，是完完全全的NPC，是忘川世界规则下合理存在的一部分，与其他名士并无本质不同。

而最折磨他的是，他知道，别的玩家，那些幸运的、与这场悲剧毫无瓜葛的“使君”们，也拥有着他们的“江眠”。他在论坛上看到过截图，别的“江眠”在别人的宅邸里浇花，对着别的使君展露笑颜。他甚至匿名加入过某些玩家的社群，看着他们讨论如何培养“江眠”，如何搭配阵容，如何……喜爱这个角色。

每一次看到，都像有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他的江眠，他独一无二的、惊才绝艳的、被他亲手逼死的江眠，成了一个人人皆可拥有的公共数据。这份嫉妒和悔恨，几乎要将他逼疯。

忘川世界的设定宏大而自洽，有繁华的桃源居，有名士齐聚的雅集，也有幽深神秘的黄泉路、彼岸花海，以及横跨忘川河、传说中饮下孟婆汤便可忘却前尘的奈何桥。

艾尔维斯曾无数次徘徊在奈何桥边。游戏里的名士们对此地多是感慨轮回无常，或赋诗一首。但艾尔维斯看着那桥下浑浊的河水，桥头袅袅升起的雾气，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

如果，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如江眠所“创造”的那般，拥有某种真实的轮回规则呢？如果那个少年制卡师，在将自己数据化的同时，真的有一缕魂魄融入了这片他心血的结晶之地呢？

那么，掌管这轮回的，理应是她——孟婆。

孟婆在游戏中是一个功能性NPC，通常位于奈何桥头，玩家可以与她对话，接到一些收集任务或是聆听关于轮回的只言片语。她的形象是一位面容慈祥但眼神看尽沧桑的老妪。

艾尔维斯开始了他最偏执的尝试。他不再专注于培养名士或攻略副本，而是日复一日地守在奈何桥头，与孟婆对话。他尝试了所有已知的对话选项，甚至用上了军方高级别的逻辑破解技巧，试图触发隐藏剧情。

“孟婆，汤能忘尽一切吗？”

“孟婆，可有魂魄不愿往生，滞留忘川？”

“孟婆，你可见过一个叫江眠的少年？银发，狐耳，他……本该在这里的。”

孟婆的回答永远是程序化的：

“使君，饮下此汤，前尘尽忘，方得新生。”

“执念深重者，或流连忘川，然终非长久之计。”

“忘川名士万千，皆有其缘法。使君所言之人，老身并未特别留意。”

一次，两次，一百次，一千次……艾尔维斯的偏执引起了其他玩家的注意，论坛上开始有“那个总是骚扰孟婆的怪人”的帖子。但他毫不在意。现实中的上将权威、Alpha的尊严，在这片数据天地里毫无意义，他只是一个绝望的寻魂者。

就在艾尔维斯几乎要放弃，认为这纯粹是自己精神失常的臆想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那是在一次游戏版本大更新后，忘川世界开启了新的资料片“魂兮归来”，涉及一些古代魂魄相关的剧情任务。艾尔维斯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第一时间完成了所有主线。在任务的最终环节，他再次站在了奈何桥头，与孟婆对话，交付任务物品。

当标准的任务完成提示音响起后，孟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恢复待机状态。她那双原本略显空洞的、数据构成的眼眸，似乎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在了艾尔维斯身上。周围的游戏音效仿佛瞬间远去，一种奇异的静谧笼罩了桥头。

孟婆的声音依旧苍老，但语调却少了几分程序化的呆板，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使君，你寻觅良久，所为何求？”

艾尔维斯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强制自己冷静，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回答，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找一个魂，他叫江眠。他……应该在这里。求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他真正的魂？不是这个……”他指向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一脸茫然的NPC江眠。

孟婆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游戏角色，直视着屏幕后那个痛苦挣扎的灵魂。她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使君，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

“此地是忘川。”

“忘川，无魂可讨。”

短短的几句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艾尔维斯瞬间通体冰凉。

“什么意思？”他追问，声音沙哑，“忘川不是接纳魂魄之地吗？他化作了名士江眠，他的魂理应在此！”

孟婆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使君，你眼前所见之名士，是‘意’，是‘念’，是‘故事’，是千千万万知晓他们、传颂他们的人心念力汇聚而成。他们依托忘川规则显现，并非你理解的那种，带着生前记忆与爱憎的‘魂魄’。”

她指了指艾尔维斯身边的NPC江眠：“这个‘江眠’，是制作者江眠以其对‘名士’概念的理解，融合了自身一部分特质（或许是狐族形态，或许是某种情感投影）所创造的‘意象’。他存在于忘川，是因为‘江眠’这个名字，以及他所代表的‘第一位名士’、‘引导者’的概念，被规则认可，并被玩家们的愿力所滋养。”

“至于制作者本人……”孟婆的声音低沉下去，“他的确在此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甚至可以说，他的‘心血’、‘执念’构成了忘川根基的一部分。但属于他个人的、独一的那个‘魂’，那个被你标记、与你纠缠、最终绝望消散的‘魂’……”

孟婆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不在此间。”

“使君，你向我要魂，犹如向水中捞月，向镜中摘花。此地是忘川，只有无尽的‘故事’与‘意念’的回响，并无你渴求的那一捧故人之魂。”

孟婆的话语，如同最终判决，击碎了艾尔维斯最后一丝幻想。

原来，他长久以来的追寻，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他以为能在数据中复活他的爱人，结果只是被困在了一个由对方创造、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对方的华丽囚笼里。

那个会对他怒目而视、会气得红了眼眶、会骂他“人鱼变态”的江眠，那个拥有着地球灵魂、创造出无数瑰丽世界的天才制卡师，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真的已经不在了。彻彻底底地，消散于现实与数据的缝隙之间，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给这个他憎恶的世界。

他所拥有的，所能见的，只是一个空洞的幻影，一个所有人都能拥有的公共角色。

“呵呵……哈哈……哈哈哈……”艾尔维斯在游戏舱内，发出了低沉而绝望的笑声，笑声中带着哽咽。巨大的悲伤和空虚如同忘川河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甚至连忏悔和弥补的对象，都只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影。

从此以后，艾尔维斯上将依旧会登录《忘川风华录》。他依然是那个战力顶尖、资源无数的神秘使君。他依然会培养“江眠”，给他最好的装备，带他看遍忘川风景。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只是在一个永恒的坟冢里，守着一个不会回应他的墓碑。每一次登录，都是对自我的凌迟；每一次看到那个NPC江眠的笑容，都是对他罪孽的提醒。

他只能在游戏里见他了。

而这相见，比永别更加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