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选择“真实”的道路，如同按下了某个不可逆反应的启动键。陆与辰与程祺颂的生活，瞬间被加速到了一个近乎燃烧的速率。
程祺颂领导的研究组，将所有计算资源都集中到了那个由陆与辰理论预言的、狭窄的参数区间。这是一个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博。他们将之前数年间积累的、来自LHC不同对撞能量和探测器组合的海量数据，如同淘金者般，一遍又一遍地过筛，寻找着那个符合“时空泡沫印迹”独特模式的信号。实验室的灯光常常彻夜通明，键盘敲击声与激烈的讨论声交织，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和极度专注的电子味。程祺颂如同一个置身于风暴眼的指挥官，既要保持全局的冷静，又要应对团队成员们因期待和压力而起伏的情绪。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份被陆与辰的理论所点燃的信念之火，却支撑着他不知疲倦地运转。
而陆与辰，则进入了一种奇特的“静默风暴”状态。他不再需要疯狂地书写，那个“母公式”已然成为他思维的一部分，如同一个内在的宇宙法则，自行演化出无数精妙的推论。他更多时候是静静地坐着，或是在CERN广阔的园区内长时间地、沉默地散步，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建筑与远山，直接凝视着那个由他构建的、非对易的时空几何本身。他在进行最后的、精神层面的“验算”，确保理论在逻辑和美学上的绝对自洽，等待着来自现实世界的那一声回响——或是否决。
他们见面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极致，常常只是在公寓里共享一顿匆忙的、沉默的晚餐，或者是在深夜，一人从书房出来，看到另一人在客厅沙发上因极度疲惫而和衣睡去，然后为其轻轻盖上毛毯。交流变得极其简洁，往往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触碰，一句“数据还在处理”或“数学上很稳固”，便已包含了所有的信息与支持。他们的情感，在这种高压的熔炉中，被提纯到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超越言语的默契。程祺颂的一个拥抱，就能平息陆与辰因长时间内在推演而产生的神经末梢的焦躁；陆与辰偶尔投向他的、那清澈而信任的一瞥，就能为程祺颂注入对抗外界所有压力的无尽力量。
转折点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凌晨到来。
程祺颂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憩了不到两小时，就被一阵急促的、内部通讯系统特有的提示音惊醒。是他的数据分析负责人发来的紧急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词：“显著性跃升。需要您立刻过来。”
程祺颂的心脏猛地一跳，睡意瞬间全无。他几乎是冲到了中央控制室。巨大的屏幕上，代表数据显著性的曲线，在一个特定的能区和角分布范围内，如同挣脱了引力束缚的火箭，陡然地、几乎是垂直地向上蹿升！研究组的核心成员们都聚集在那里，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强行压抑的紧张。
“多少了？” 程祺颂的声音因为屏息而有些沙哑。
“4.7个标准差……还在继续上升……” 负责监控的博士后声音颤抖着回答。
4.7个标准差！这意味着，这个信号由背景噪声 fluctuation 导致的概率，已经低于百万分之几！粒子物理学的“黄金标准”是5个标准差，而他们，正无限逼近这个标志着“发现”的门槛！
控制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的低鸣和数据流刷新的细微声响。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条仍在顽强爬升的曲线，仿佛在进行一场集体的冥想，用意志力推动着它跨越最后的界限。
程祺颂感到自己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搏动。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拨通了陆与辰的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那边没有任何问候，只有一片等待的、深沉的寂静。程祺颂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的扬声器打开，对准了控制室里那片充满张力的寂静，以及偶尔响起的、汇报最新数值的、压抑着激动的声音。
他无法用语言描述，他只想让陆与辰感受，感受这由他们共同的理论所催生的、现实世界正在发生的、缓慢而坚定的分娩过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在仿佛凝固的时空尽头，负责监控的博士后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嘶吼般地报出了那个决定性的数字：
“5.1 个标准差！我们超过了！超过了！”
轰！
控制室里积蓄已久的情绪如同超新星般爆发了！欢呼声、掌声、甚至喜极而泣的哽咽声瞬间淹没了所有！有人跳了起来，有人互相拥抱，有人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脸！
程祺颂站在那里，手机依然举着，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这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能想象陆与辰在电话另一端，在公寓的寂静中，聆听着这来自现实世界的、最盛大礼赞的场景。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释然、震撼和无限感动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让他的眼眶瞬间湿润。
他对着手机，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破碎不堪：“与辰……听到了吗？我们……我们找到了！它就在那里！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传来陆与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所有的喧嚣，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嗯。我听到了。”
只有四个字。没有激动，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如同宇宙本身般深沉的、确证后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程祺颂能感受到一种与他同样汹涌的、情感的暗流。
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是疯狂而混乱的。研究组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所有必要的交叉检验和系统性误差分析，撰写正式的分析报告，准备向CERN内部和整个高能物理界公布这一里程碑式的发现。程祺颂被无数的事情淹没，接受祝贺，回答质疑，协调发布流程。他被聚光灯和人群包围，但他的心，却始终系在公寓里那个寂静的身影上。
当他终于处理完所有紧急事务，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公寓时，已是第二天的深夜。
公寓里一片黑暗，只有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他轻轻推开门，看到陆与辰坐在书桌前的背影。他没有在看书稿，也没有在看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沉思者的雕像。
程祺颂没有开灯，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环抱住陆与辰，将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他能感觉到陆与辰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地放松下来，向后靠入他的怀抱。
两人都没有说话。窗外的CERN，依旧有零星的灯火，如同确认了他们发现的、永不熄灭的星辰。
许久，陆与辰才缓缓开口，声音在黑暗中如同漂浮的尘埃：“在量子力学里……一个系统在被观测之前，处于所有可能状态的叠加……直到观测的那一刻，波函数坍缩，一个确定的历史才被选择……”
他顿了顿，仿佛在感受着身后程祺颂那坚实的心跳。
“这个理论……在它被数据证实之前，也存在于一种……思维的叠加态。它可能对，可能错，可能只是我脑海中一个美丽的幻影。”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敬畏的颤抖，“直到你们的探测器……完成了那次终极观测。”
他转过身，在黑暗中仰起头，寻找着程祺颂的目光。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程祺颂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如同泪光，又如同星辉的晶莹。
“它坍缩了……” 陆与辰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神圣的事实，“因为你的观测，它从无限的可能性中……坍缩成了真实。”
程祺颂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击中了。他明白了陆与辰此刻那深沉平静下的震撼。这不仅仅是理论的胜利，这是一个思想家，亲眼目睹自己脑海中的抽象构造，被现实世界庄严地确认为“存在”时，所体验到的那种近乎宗教般的、灵魂的战栗。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陆与辰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不，与辰，” 程祺颂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不是我的观测让它坍缩。是我们。是我们的纠缠，我们的选择，我们共同走过的每一条路径，最终引导着现实，选择了由你的智慧所描绘的这一个。”
他吻上陆与辰的唇，不是一个庆祝的吻，而是一个确认的吻，一个封印的吻。在这个吻中，所有的理性与激情，所有的真理与爱恋，所有的个人历史与宇宙法则，都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他们站在人类认知边界被打破的废墟与新生之地，在真理那无比强烈的光芒照耀下，清晰地看见的，不是冰冷的公式，不是炫目的荣誉，而是彼此眼中，那映照着同一片璀璨星空的、深不见底的爱意与灵魂。
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次对宇宙的观测，而宇宙，也以其最壮丽的方式，回应并确认了他们之间，那超越任何物理定律的、永恒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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