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时间不早了，少爷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晚安。”杨熙嘴角挂着一丝浅笑，话语轻柔，走出房间后轻轻关上了门。

走出小楼，便看到了距离较远的顾家主楼灯火通明，而她身后的小楼却昏暗冷清，楼外的竹林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倒也显出几分古代文人笔下的几分清幽。

杨熙长舒了一口气，又重新走进了小楼，为了林曼丽给她准备的房间在小楼中，要是在顾家随意走动，难免会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当前，待在房间中最为稳妥。

回到客房，她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今天过度使用了读心术，导致现在额角隐隐作痛。她抬手轻轻按压着太阳穴，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方才与顾池越对视的那一瞬。

那双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夜，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片荒芜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可偏偏，就是这片虚无，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人心悸。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镜中的女子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明坚定。

“听不见，没关系。”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仿佛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我会用眼睛，用耳朵，用所有专业训练出的本能，去看，去听，去感受你。”

“为了我自己。”

夜色渐深，偌大的顾宅却并非一片沉寂。杨熙躺在床上，能隐约听到远处主楼传来的模糊音乐声，像是正在举办一场晚宴。与她所在的这处僻静客院，仿佛两个世界。

第二天清晨，杨熙早早醒来。她换了一身更为柔和舒适的米白色针织长裙，将长发松松挽起，减少了几分职业的锐利，增添了几分易于接近的温婉。

她准时在上午九点五十分，再次站在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前。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外，悄然将读心术的“触角”延伸进去。

门内是一片熟悉的“静默区”，如同一个无形的结界，将顾池越包裹其中。 但在无形结界之外，她却捕捉到一些细碎的心声。

【……少爷昨晚又没怎么睡，这样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是昨天那位送药阿姨的声音，带着真切的忧虑。 【啧，真麻烦，还得来站岗。】这是一个陌生的、带着不耐烦的男声，想来是隐藏在暗处的保镖。

杨熙敛起心神，轻轻敲了三下门，停顿片刻，才推门而入。

室内的光线比昨日明亮些许，窗帘被拉开了一半，更多的阳光涌进来，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顾池越依旧坐在窗边的轮椅上，姿势与昨天几乎别无二致，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肤色愈发苍白，整个人像是要融进身后那片萧索的冬景里。

“早上好，顾池越。”杨熙的声音温和，如同拂过窗棂的晨光。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她也并不在意，目光自然地扫过房间。昨天她离开时，故意放在沙发角落的一本心理学期刊，此刻依旧置在原处，但书页的朝向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动。 她的心微微一动，瞥了眼窗前的顾池越。

她像昨日一样，走到离他不远不近的沙发旁坐下，却没有立刻拿起书，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拿出了一个浅黄色的牛皮纸袋。 她打开纸袋，取出两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一小盒色泽诱人的果酱，以及一个保温杯。食物的简单香气，极其微弱地，在弥漫着药味和旧书气息的房间里散开。

杨熙并没有询问他是否吃过早餐，也没有试图将食物递给他。她只是安静地，自顾自地，开始享用这份简单的早餐。动作舒缓，姿态安然，仿佛这不是在任务目标的房间里，而是在一个寻常的周末早晨，在自己的家中。

她知道，对于顾池越这样警惕心极强的人，任何带有目的性的靠近都会引起反弹。而这种“无目的”的共存，这种将他视为“环境”一部分的坦然，或许反而能一点点消解他筑起的高墙。

她吃得很少，也很慢。 期间，那位忧心忡忡的阿姨再次送来温水和药片，看到杨熙在吃早餐，愣了一下，随即默默将托盘放在小几上，无声地退了出去。【这位医生……倒是有些不一样。】 王助理也再次准时出现，公式化地汇报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公事，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悻悻离去。【真是对牛弹琴。】

杨熙始终留意着顾池越。

当阿姨放下药片的时候，他搭在扶手的手指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在王助理进来用那虚伪的恭敬语气说话时，他下颌的线条变得比平时更加僵硬。这些微不可察的细节一一被杨熙敏锐地捕捉到。

吃完早餐后，仔细地将东西收好。 杨熙并没有像昨天那样立刻开始阅读书籍，而是站起身，缓步走到书架前。 书架很高大，摆满了各种书籍，经济、历史、哲学、外文原著……门类繁杂，却都带着一种被冷落的寂寥感，许多书脊上都落了一层薄灰。

她的目光细细地掠过那些书名，像是在参观一个微型的图书馆。 最终，她的视线停留在一本装帧简洁的诗集上——里尔克的《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书脊，然后，将它抽了出来。

她拿着诗集，回到沙发坐下，却没有立刻翻开。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窗边的背影，声音清晰而柔和： “顾池越，这里的书很丰富。我借一本看看，可以吗？”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不同意，或者不想听我读出来，可以有任何方式告诉我。比如，敲一下扶手。”

房间里依旧寂静。 窗外的光线下，有微尘在缓慢飞舞。

杨熙等待了足足一分钟。 他没有敲击扶手，没有回头，没有任何表示反对的动作。 这沉默，在此刻，像是一种默许。

她垂下眼帘，翻开了诗集泛黄的书页。她选了一首，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缓，如同溪水流过卵石，清晰地在这片寂静的空间里响起：

“……纵使这世界转变 如云形之诡谲， 但完美之事物 终回归于太古之初。 在变化与运行之上， 更宽广更自由， 仍有你的序曲在继续，神啊—— 弹奏着七弦琴……”

作为专业的心理侧写师，她可以清楚的掌握自己的情绪变化，以达到最好的治疗效果，完成自己的目的。诗句的韵律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不带有任何强迫的意味，只是单纯地分享着文字的美感。

在她读到第三首的时候，一直如同石像般的顾池越，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几乎难以察觉。 但杨熙看到了。

她的诵读没有停顿，声音依旧平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 但她的心底，却仿佛有一颗种子，在坚硬的冻土下，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悄然萌动了一瞬。

顾池越没有拒绝。

在这场在无声中进行的缓慢的博弈，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突破口。而那本被她握在手中的诗集，仿佛成了连接两个孤独世界的、第一座脆弱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