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

杨熙清朗的诵读声，像一缕温润的泉水，持续流淌在寂静的房间里。她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让里尔克那些充满存在之思的诗句，得以在空气中缓缓舒展。

当她读完第五首，正准备翻页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顾池越原本平放在轮椅踏板上的左脚，极其轻微地向内缩了一寸。

这是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动作，却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杨熙的心。这不是无意识的肌肉抽搐，这是一种带有情绪的、细微的身体语言。是抗拒？是不耐？还是……触动？

她无法确定，但她可以肯定，他在听。他并非完全隔绝于世，她的声音，这些诗句，正以某种方式，触及到他封闭世界的边缘。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节奏，只是继续用那种平稳的、不带压迫感的语调读下去。仿佛那个细微的动作从未发生，她只是一个沉浸在诗篇中的普通读者。

“……我们只是经过万物，像一阵空气的流动。 万物一致地 对我们保持沉默，似乎有一种默契， 或许半是羞耻，半是不可言说的希望……”

当读到这一句时，杨熙感觉到自己握着书页的指尖微微发紧。这诗句，在此情此景下，竟带着一种惊人的穿透力，像是在描述着她与顾池越之间这种奇特而脆弱的关系。

她悄悄抬眼望去。 顾池越依旧背对着她，肩膀的线条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竟透出一种易碎的孤独。

一首，又一首。 当时钟指向十一点，杨熙合上了诗集。 “今天就读到这里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长时间说话而产生的轻微沙哑，“这本书，我明天再还回来，可以吗？”

依旧是没有回答的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与昨日不同。少了几分冰冷的排斥，多了几分……默认的平静。

杨熙将诗集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布袋里，然后站起身，像来时一样，轻声告别：“我下午再过来。”

她走出那扇橡木门，轻轻带上。门轴转动的声音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屏住呼吸，将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门内那片“静默区”的边缘。

几秒钟后，她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呼吸掩盖的，悠长的吐息。 那不是叹息，更像是一个人在长久紧绷后，无意识放松下来时，身体本能的需求。

杨熙的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真实存在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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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阳光变得慵懒，温度也似乎升高了一些。 杨熙再次到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瓶，瓶子里插着几枝新鲜的、含苞待放的白色小苍兰。花朵不大，香气却清雅幽远，并不浓烈呛人。

她推门进去时，顾池越维持着上午她离开时的姿势。 杨熙没有多言，只是走到窗台边，将那个小花瓶放在离他轮椅不远不近、既不碍事又能被阳光照到的地方。 洁白的蓓蕾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纯净，为这间冷色调的房间，增添了一抹不动声色的生机。

她没有解释这花的来历，也没有询问他是否喜欢。她只是做了，然后便如同往常一样，坐到沙发上，拿起那本期刊，安静地阅读起来。

时间在书本翻页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期间，王助理又来过一次，依旧是那套虚伪的汇报。杨熙注意到，当王助理的声音响起时，顾池越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会微微蜷起，而那几枝小苍兰，似乎也随着他周身气息的微凝而显得脆弱了几分。

当王助理离开，房间重新恢复寂静后，那种无形的紧绷感才慢慢消散。 杨熙低下头，掩去眼底一丝了然。她开始明白，顾池越的沉默，并非只是针对她，而是针对所有试图侵入他领域、带着目的性的外人。她的“无目的性”，或许正是她能暂时被“容忍”存在的原因。

临近傍晚，天色将暗未暗。 杨熙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她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时，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她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身后那片渐浓的暮色里： “顾池越，窗台上的小苍兰，记得给它一点水。只需要一点点，它就能活很久。” 说完，她不等任何回应，便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关上。 房间里，最后一丝天光透过窗户，温柔地笼罩着那瓶白色的小花，也笼罩着轮椅上那个长久未动的身影。

这一次，在寂静彻底降临之前，那搭在轮椅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在光滑的木面上，敲击了一下。 很轻，很短促。 像是应答，又像是一个无人能解的、独属于他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