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杨熙回到主楼时，正遇上被一群助理簇拥着的林曼丽。对方看到她，脚步微顿，精心描画的眼睛里带着审视。

“杨医生，”林曼丽唇角勾起标准的弧度，“这几天辛苦你了。池越那孩子……情况可有起色？”

【装模作样这么多天，也该有点有用的消息了吧。那小贱种到底在盘算什么？】

杨熙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坦然，带着专业性的谨慎：“林女士，心理疏导是一个长期过程。顾先生目前依旧拒绝言语交流，这是创伤后常见的防御机制。强行突破只会适得其反。”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陈述了“没有进展”的事实，又用专业术语包裹，让人挑不出错处。

林曼丽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被虚伪的关切取代：“那是自然，我们理解。只是希望杨医生能多上心，毕竟……他也是我们顾家的一份子。”她又客套了几句，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废物，看来也指望不上。还得想别的法子。】

杨熙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华丽的廊柱后，心底一片清明。在这个家里，关心顾池越的人，凤毛麟角。

第二天，杨熙踏入那间熟悉的房间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 窗台上，那个插着小苍兰的玻璃瓶里，水位下降了一小截。虽然变化极其细微，但她记得自己昨天离开时的水位线。 有人给花加了水。 不是阿姨，阿姨的心声里只关心顾池越的饮食药物，从未提及这瓶不起眼的花。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的心轻轻一跳，像是被羽毛拂过。 她没有看向轮椅上的背影，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花和水的事情。她只是如同往常一样，走到沙发边坐下，从布袋里拿出了那本里尔克的诗集。

“早上好。”她惯例地打招呼，声音温和。 沉默，依旧是唯一的回应。但今天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厚重得令人窒息。

她翻开诗集，找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开始轻声诵读。阳光透过窗帘，将她声音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柔和。

今天，她读到一首关于孤独与接纳的诗句时，注意到顾池越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下来。那不是明显的动作，只是一种气息的改变，从紧绷到一种近乎聆听的姿态。

当她读完预定部分，合上诗集时，并没有立刻起身。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闲聊般的语气，极其自然地说道： “今天过来时，看到园丁在修剪南墙那边的枯枝。冬天似乎真的要过去了，有些越冬的植物，已经冒出了绿色的芽尖。”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生命有时候很脆弱，但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破土而出的力量。”

她说这话时，目光并没有刻意看向顾池越，而是落在窗外那片略显萧瑟的庭院。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描述天气，没有任何说教的意味，只是在分享一个客观的观察。

房间里一片寂静。 几秒钟后，就在杨熙以为不会有任何回应，准备像往常一样起身离开时——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碎裂在空气里的音节，逸了出来。 “……吵。”

杨熙整个人僵住了。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血液冲上耳膜，嗡嗡作响。 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是顾池越的声音。低哑，干涩，模糊不清，带着长久未开口的粗粝感，短促得如同错觉。

但她确信自己听到了。 那个字，“吵”。 不是在说她读诗吵，更像是一种……对她刚才那句关于“生命”的感慨，一种带着别扭的、下意识的回应？还是对窗外可能存在的、她并未留意的施工噪音的抱怨？

她无法确定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开口了。那封闭的、坚不可摧的冰层，终于被她日复一日的耐心和这些看似无用的诗篇，凿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杨熙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让自己表现出过度的惊诧或喜悦。她不能吓到他。 她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他清瘦的背影片刻，然后用同样平静自然的语气回应，仿佛他每天都与她交谈： “是吗？那我小声一点。”

她没有追问“什么吵”，也没有趁机说更多的话。她只是接纳了这个字，给予了回应，然后便重新拿起期刊，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书页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心底涌动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刷着她的理智。那是混合着巨大成就感、难以言喻的触动以及更深责任感的洪流。

接下来的时间，房间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但这份寂静，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而是像初春的冻土，表面平静，其下却涌动着即将破冰的生机。

杨熙没有再试图说话，也没有再诵读。她只是安静地陪伴，直到离开的时间到来。 她站起身，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 这一次，她没有说“我走了”，而是停顿了一下，轻声说： “明天见，顾池越。”

门外，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一道身影悄然退去。 【居然开口说话了……得立刻告诉夫人。】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光。

而门内，坐在轮椅上的顾池越，在房门合拢的声音彻底消失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睑。 他的目光，越过了空旷的房间，最终，落在了窗台上那瓶在暮色中依然洁白的小苍兰上。 窗外最后一线天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投下了一星微弱而破碎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