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张日山将我引至书房时，我几乎是被那高高的门槛绊了进去。

书房里很暖和，带着墨和木头的好闻气味。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转过身，他看起来很年轻，眉目像用刀刻出来的一样。他没有笑，但看我的眼神，不像外面那些人那样冰冷或好奇。

他蹲了下来，让他的眼睛和我的差不多高。

“张屿？”他的声音很低，像夜里讲故事的声音。

我点了点头，把怀里那块带着体温和血污的青铜片递过去。我的手很小，青铜片显得格外沉重。

张启山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先落在我额角已经凝固的伤口上，又看了看我沾满泥污、明显不合身的衣服。他伸出手，非常轻地碰了一下我脸颊上的淤青，我下意识地缩了缩。

“谁伤的？”他问，声音没什么变化，但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好像冷了一点。

我摇了摇头。三叔说过，有些事，不能说。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接过了那块青铜片。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摩挲着上面复杂的纹路，眼神变得很深，好像在透过这块青铜，看着很远的地方。

“你今年几岁了？”他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些。

我伸出右手，比了一个“六”，又犹豫了一下，翘起大拇指和小指，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那是张家内部表示“传承有序，心智已开”的古老暗号。

张启山的瞳孔几不可查地一缩。他看我的眼神，瞬间变了。那不再是看一个单纯受难孩童的眼神，而是在审视一个……平等的、需要重新评估的对话者。

“你母亲……”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将你教得很好。”

“母亲教我活着。”我纠正他，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语气却平静得不像个孩子，“也教我，别忘了是谁让我们活不下去。”

张启山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他的背影宽阔，好像能挡住外面所有的风雨。

“张瑞京。”他念出这个名字，像念出一句诅咒，“本家年轻一代里，身手、心智都属顶尖。你现在去找他，如同蚍蜉撼树。”

“我知道。”我说，“所以我不去。”

这次，他转过身，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讶异。

我仰头看着他，书房顶灯的光线在他军装的铜扣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有些刺眼。我继续说，像在复述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计划：“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安全的地方，学习一切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功夫、知识、规矩、还有……人心的算计。”

张启山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他看着我，良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关怀，更有一种看到绝世璞玉的、深沉的算计。

“你想让我把你藏起来，磨成一把无人知晓的、最锋利的刀。”

“不。”我再次纠正他，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是让我们一起，下一盘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张瑞京，只是棋盘上，一颗比较碍眼的棋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张日山站在门口，呼吸都放轻了。

张启山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红木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叩”声。他的目光像一张网，将我牢牢罩住，评估着我每一寸细微的表情。

“你很聪明，超出我意料的聪明。”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聪明的小孩，往往活不长。尤其是在我们张家的棋局里。”

“正因为我小，”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所以，他们才会轻视我。正因为我小，我才需要您这棵大树。而您，需要我这一位合作人，培养我，我能帮你完成你想完成，却没办法完成的事

我用最天真无邪的嗓音，说出了最冷酷的话语。

张启山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了。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看着我这具六岁的躯壳，和我躯壳里那个被血与火淬炼过的灵魂。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关怀与利用的复杂情感。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张启山的远房侄女，父母死于时疫。你会住在张府最安静的西院，会有最好的老师教你读书写字，也会有最严苛的师父，教你防身杀人的本事，他顿了顿，我也会带你接触九门的人

他站起身，绕过书桌，再次在我面前蹲下，平视着我的眼睛。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那抹算计沉淀下去，显露出一丝真实的、属于长辈的温度。

“张屿，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会很苦，很孤独，甚至……很肮脏。”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有野心，有谋略，也有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一个六岁“同道中人”的怜悯与疼惜。

我伸出手，用小拇指，勾住了他放在膝上的、带着薄茧的小拇指。

“启山叔叔，”我轻轻地、坚定地说，“我们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