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自红府初探归来，我在张府西院的生活便多了一项内容——张启山开始有意识地让我接触九门第二代的年轻子弟。用他的话说：“老一辈的狐狸们心思太重，你先从同龄人处着眼，看看九门的未来，也让他们看看你。”

第一站，是吴老狗家。

去时，吴老狗正叼着烟斗，在院子里训他那几条威风凛凛的猎犬。见我们进来，他哈哈一笑，拍了拍身边一个神情严肃、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半大少年：“佛爷，张屿丫头。这是我家老二，二白。”他又指了指正追着一只皮球满院子疯跑、虎头虎脑的更小一点的男孩，“那个皮猴是三省。”

吴二白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佛爷，张屿妹妹。”他年纪虽小，言行举止却已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平静无波，却仿佛已记下所有特征。

吴三省则抱着球，好奇地打量我，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吴老狗看着我们，对张启山笑道：“挺好，让孩子们多走动。二白性子闷，小屿瞧着也文静，正好说说话。”他又似无意地补充，“咱们这行当，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但脑子也得活络，往后啊，是年轻人的天下咯。”

我明白，这是吴老狗在表明态度，他乐于见到小辈交往，也暗示着对未来的某种期许。

接着，是解九爷府上。

解府的氛围截然不同，处处透着精打细算的雅致。解九爷没让我们见他那据说体弱多病、鲜少露面的儿子，倒是他那位年纪尚小、却已显露出惊人数学天赋的侄儿（注：即后来过继给解九爷，成为解雨臣父亲的那位）出来见了礼。那孩子戴着圆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艰深的算学书，与我们打过招呼后，便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解九爷推了推眼镜，对张启山道：“孩子们的路，让他们自己走。不过多些朋友，总归是好的。”他的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善意，又保持着距离。

霍三娘见到我时，依旧热情，拉着我的手夸了又夸，还送了串小巧的珍珠手链。她府上也有几个年纪相仿的霍家女孩，个个伶俐漂亮，围着我“张屿妹妹”叫得亲热，只是那笑容背后，多少带着些被长辈叮嘱过的、审视与比较的意味。

最意味深长的一次，是在齐铁嘴张罗的一场小茶会上。

除了我和张启山，以及惯常会出现的二月红，齐铁嘴身边还带了一个陌生的少年。那少年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脸上架着一副不合时宜的墨镜，斜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世不恭的笑意。

“佛爷，红官！”齐铁嘴热情地招呼，随即一把将那墨镜少年拉过来，“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小哥姓黑，你们叫他瞎子就行。别看他年纪小，手上功夫硬得很，是我特意请来……嗯，见见世面的！”他说着，意有所指地朝我这边瞟了一眼。

张启山目光扫过黑瞎子，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

二月红则温润一笑，打量了黑瞎子几眼：“英雄出少年。”

黑瞎子也没客气，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目光透过墨镜，似乎在我们几人身上迅速扫过，当掠过我时，在那条遮掩咒印的银链上停顿了极短的一瞬，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我心中明了。齐铁嘴带他来，绝非“见世面”那么简单。这姓黑的少年身上有种与九门子弟截然不同的、野性而危险的气息。齐铁嘴是在用他的方式，向我展示九门之外，还有这样的人物存在，也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水，比看到的更深。

茶会间，吴二白与解家小侄低声讨论着什么，吴三省则好奇地试图去摸黑瞎子腰间别着的一把短刀，被对方一个巧妙的错步避开。霍家女孩们聚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目光却不时飘向在场几个少年。

我依旧是那个话不多、有些内向的“张启山侄女”，安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吴二白的早慧与缜密，吴三省的莽撞与好奇，解家小侄的专注与疏离，霍家女孩的伶俐与世故，黑瞎子的不羁与敏锐……还有齐铁嘴那看似不着调、实则总在关键时刻插科打诨、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本事。

我像一块海绵，吸收着关于他们性格、喜好、乃至背后家族倾向的信息。张启山从不急于问我看出了什么，他只会在回去的马车上，轻描淡写地点一句：“吴家老二，是可造之材，心思比他爹还深。”“解九，防心最重，但也最重承诺，一旦认定，便是死契。”“齐铁嘴带来的那小子，身上有血腥气，是把好刀，但……刀柄握在谁手里，还不好说。”

慢慢地，我明白了张启山的用意。他不仅仅是在让我结交人脉，更是在教我识人，教我如何通过细微之处，判断一个人的心性、能力与潜在价值。他在为我未来可能执掌的棋局，提前熟悉每一颗“棋子”的特性。

这些年轻的脸上，尚且带着稚气，但已隐约能看到未来九门中流砥柱的影子。而我，张启山亲手引入局中的“圣女”，正悄然无声地，站在他们中间。

一次从外面回来的路上，我忽然对张启山说：“启山叔，我好像有点明白，您说的‘下棋’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张启山看着车窗外流动的灯火，语气平淡：“说说看。”

“棋子本身没有好坏，关键在于执棋的人如何运用，以及……是否了解每一颗棋子的脾气。”我轻声道，“而且，棋盘之外，还有像黑瞎子那样的……意外之子。”

张启山闻言，收回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深邃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些许赞许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在他宏大而隐秘的棋盘上，我这颗原本需要他时时点拨的“暗子”，正在凭借自己的观察与领悟，一点点地，亮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