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被笼罩在灰蒙蒙的晨霭里，二十四楼的视野开阔，能看见底下如玩具车般流动的早高峰，以及远处江面上沉默的船只。一切都在动，却又奇异地凝固成一片巨大的背景噪音，沉闷地敲打着双层隔音玻璃。
贺峻霖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从卧室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以及，景象前那个如同剪影般沉默的男人。
严浩翔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身形挺拔依旧，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所有的活气，只留下一道坚硬而寂寥的轮廓。他穿着熨烫妥帖的白衬衫，西装裤，每一寸都符合他如今精算师的身份——严谨、精确、一丝不苟，也一丝不苟地……无趣。
贺峻霖的脚步很轻，但Alpha似乎还是察觉了，或者说，是习惯性地在某个时间点转过身。
“醒了？”严浩翔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他手下那些复杂的报表数字，“早餐在桌上。”
他的视线掠过贺峻霖，很快又落回窗外，仿佛那片灰蒙蒙的景致有多么引人入胜。
贺峻霖“嗯”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走向开放式厨房的中岛。上面放着一杯牛奶，一盘煎蛋和培根，还有两片全麦吐司。营养，均衡，和他过去无数个早晨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刀叉。煎蛋的火候恰到好处，培根边缘微焦，是他喜欢的口感。严浩翔总是能把一切都做得很好，无可指摘。可贺峻霖咀嚼着，却感觉像是在吞咽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餐厅里只剩下刀叉偶尔碰撞瓷盘的轻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片更为庞大的静默。
这条静默的河，已经在他们之间流淌了太久，久到贺峻霖几乎快要忘记，在很久以前，他们的世界里曾充满了怎样喧嚣的阳光和震耳欲聋的笑声。
他抬眼，悄悄打量严浩翔。
男人的侧脸线条依旧利落好看，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眼睫低垂着，遮住了那双曾经亮得惊人的眸子。如今那双眼睛里，大多时候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
是因为什么呢？
贺峻霖在心里无声地问。是几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他父亲生意失败，欠下巨债，从云端跌落泥潭，连带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一夜之间被迫长大，扛起所有，放弃了视若生命的音乐梦想，选择了这条看似稳妥却与他天性背道而驰的道路？
还是……只是因为时间？时间这把钝刀子，悄无声息地，一刀一刀，磨去了他所有的棱角与光芒。
贺峻霖还记得十六岁的严浩翔。那个穿着宽松卫衣，戴着棒球帽，踩着滑板像风一样掠过街角的少年。他笑起来嘴角会咧到耳根，眼睛亮得像盛满了碎星，他会抱着吉他，在学校的天台，在放学后的操场，在任何地方，旁若无人地弹唱他自己写的歌。那时候，他的信息素是炽热的，带着阳光暴晒过的雪松气息，骄傲又耀眼，毫不掩饰地宣告着他是一个顶级的、充满无限可能的Alpha。
而如今，那股雪松气息还在，却变得极淡，极冷，像是被深林里的寒雾浸透了，收敛得近乎苛刻，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今天要交的初稿完成了吗？”严浩翔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他转过身，走到餐桌对面坐下，手里拿着一个平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曲线图。
贺峻霖是一名插画师，工作时间相对自由，但最近接的一个系列绘本初稿 deadline 临近，他熬了几个晚上。
“还差最后一点收尾。”贺峻霖回答。
“嗯。”严浩翔头也没抬，“下午我有个会，可能会晚点回来。你自己记得吃晚饭。”
又是这样程式化的对话。关心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却毫无暖意。
“知道了。”贺峻霖放下刀叉，盘子里的食物还剩下一半，他已经没了胃口。
严浩翔这时才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剩了食物的盘子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又重新低下头去。
看，连关心都带着一种隐形的压力。
贺峻霖心里那点烦闷更重了。他站起身，想把盘子拿到水槽。
“放着吧。”严浩翔说，“我来。”
他总是这样，包揽了几乎所有家务，像是在履行某种义务，或者说，是在用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来维持着两人之间这种脆弱而诡异的平衡。
贺峻霖的手顿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他没有坚持，只是觉得有些无力。
他转身想回书房继续工作，经过严浩翔身边时，脚步停了一下。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严浩翔低垂的脖颈上，贺峻霖能看到他后颈的Alpha腺体，那里曾经是他信息素最澎湃的地方，如今却只是安静地潜伏在皮肤之下。
鬼使神差地，贺峻霖开口，声音很轻：“浩翔。”
“嗯？”严浩翔应了一声，手指仍在平板上滑动。
“你昨晚……又失眠了吗？”贺峻霖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青灰色。
严浩翔的动作顿了顿，终于再次抬起头，看向贺峻霖。他的眼神很深，像两口古井，贺峻霖望进去，只看到自己的倒影，却看不清井底到底藏着什么。
“没有，睡得还好。”他回答，语气平淡无波。
他在说谎。贺峻霖知道。他半夜醒来时，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书房的门缝底下透出灯光。但他没有戳穿。戳穿了又能怎样呢？换来另一句“没事，别担心”或者更长久的沉默？
他们之间，连争吵都很少有了。所有的情绪，无论是他的，还是严浩翔的，似乎都沉入了那条静默的河底，腐烂，或者凝固。
“哦。”贺峻霖最终也只是应了这么一个字。他移开目光，走向书房。
在关上书房门的前一刻，他听到外面传来严浩翔轻微的叹息声，很轻，轻得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
他靠在门板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这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们之间，到底还剩下什么？
是长达近二十年的竹马情谊？是分化后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的“顺理成章”？还是在这座繁华都市里，两个孤独灵魂抱团取暖的习惯？
贺峻霖不知道。
他只记得，十六岁的严浩翔，会拉着他的手，在暴雨里狂奔，会在他生病时笨拙地煮一锅糊掉的粥，会在他耳边用跑调的声音唱情歌，会眼睛发亮地告诉他：“贺儿，以后我要开最大的演唱会，你就坐在第一排，我唱给你一个人听！”
那时候，严浩翔的信息素是滚烫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庇护感，将他这个“普通”的Beta牢牢地圈禁在自己的领地。而贺峻霖也甘之如饴地沉浸其中。
可现在……
贺峻霖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一个倒扣着的相框。照片里，是十几岁的他们，穿着校服，勾肩搭背地站在学校的梧桐树下，严浩翔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口白牙，而他靠在严浩翔肩上，眉眼弯弯。
照片上的少年，和此刻门外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个如同烈阳般照亮他整个青春期的Alpha，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潭激不起半点涟漪的死水？
贺峻霖轻轻摩挲着相框冰凉的玻璃表面，指尖划过少年严浩翔飞扬的眉眼。
那条曾经汹涌澎湃、充满生命力的河流，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静默的？
而他，还要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漂浮多久？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室内，只剩下他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以及门外，那几乎不存在般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条河，太静了。
静得让他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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