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冰冷地标注着时间的流逝,仿佛在嘲笑眼前这荒诞至极的一幕。
贺峻霖僵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刚才那句话——那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那属于十六岁严浩翔的、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怀念的语调。
他看着病床上的人。那张脸,分明是严浩翔。棱角比少年时更加分明,褪去了青涩,留下了成熟男性的冷峻轮廓。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的惊慌、无措、清澈的愚蠢,以及看向他时那份全然的、毫不掩饰的依赖和困惑……
这绝不是二十四岁的严浩翔会有的眼神。
二十四岁的严浩翔,眼神是沉寂的,是内敛的,是即使在他这个最亲密的伴侣面前,也总像是隔着一层看不透的雾。
“贺儿?”病床上的人见他不回答,反而像是被他的沉默吓到了,声音里带上了更浓的鼻音,像是要哭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里是医院吗?我为什么在这里?还有你……你怎么也……”
他的目光在贺峻霖脸上逡巡,带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好奇:“你怎么……好像也变了好多?”
贺峻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呛入肺管,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管这很难。
他往前走了两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颤抖:“浩翔……你,你先别慌。告诉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他试图将话题引向“正常”的范畴,哪怕他自己都知道这有多么不正常。
“头?不晕啊。”小严(贺峻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用这个称呼来区分)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的纱布,碰到时“嘶”地抽了口冷气,但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我就是……就是觉得好奇怪!贺儿,我的手!你看我的手!”
他再次举起那只属于成年男性的、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贺峻霖眼前,语气里充满了惊骇和委屈:“这根本不是我的手!我的手指没这么长!还有我的声音……我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跟公鸭子一样!难听死了!”
贺峻霖:“……” 他看着眼前这只无数次牵过他、拥抱过他、也曾沉默地推开过他的手,一时语塞。
“还有这里!”小严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发现自己身体巨变的恐慌中,他掀开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隔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也能隐约看出宽阔的肩线和结实的胸膛轮廓。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手臂,脸上血色褪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也不是我的身体!我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眶迅速泛红,一种巨大的、难以理解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向贺峻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贺儿,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你掐我一下,快掐我一下!”
看着他这副全然信赖、惊慌失措的模样,贺峻霖的心脏像是被泡在柠檬水里,又酸又涩。他几乎能透过这张成熟的脸庞,看到后面那个十六岁少年惊恐无助的灵魂。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小严的手腕。触手的皮肤温热,脉搏在他指尖下快速而有力地跳动,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这与二十四岁严浩翔时常冰凉的指尖和沉稳到近乎迟缓的脉搏截然不同。
“不是梦。”贺峻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浩翔,你……你先冷静点听我说。”
他深吸一口气,组织着语言,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荒谬透顶:“你……晕倒了,我们现在在医院。你……你可能遇到了一些……科学很难解释的情况。”
小严瞪大了眼睛,茫然又急切:“什么情况?”
“……你的身体,”贺峻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好像……长大了。”
“长大?”小严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摇头,几乎是喊了出来,“这怎么可能!我昨天……我昨天还在学校跟你打篮球!我还抢了你的水喝!我怎么可能一觉醒来就……就变成这副鬼样子?!”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那双“陌生”的手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一丝崩溃的愤怒:“这根本就不是长大!这是……这是妖怪变的!又老又丑!难看死了!我才不要变成这样!”
又老又丑……难看死了……
贺峻霖听着他用少年人特有的、尖锐而直白的词汇形容着严浩翔精心维持了多年的成熟躯体,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想笑,又想哭。
这就是严浩翔内心深处,对自己现状的真实看法吗?那个曾经骄傲得像小太阳一样的Alpha,原来是这样看待被生活打磨后的自己?
“不许胡说!”贺峻霖下意识地呵斥了一句,带着点过去管束他时的习惯口吻,“哪里难看了?”
小严被他吼得一怔,随即更加委屈,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砸在蓝白条纹的被子上,洇开一小团深色。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哭诉:“就是难看!手指这么长,关节这么硬,声音这么粗……还有这身高,这肩膀……一点都不灵活!我怎么打球?怎么弹吉他?这身体笨重死了!我才不要变成这种无聊的大人!”
无聊的大人。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贺峻霖的心脏。他看着小严哭得通红的眼睛和不断抽动的肩膀,看着他对自己“未来”躯体的全盘否定,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你不是无聊的大人”,想说“你只是……累了”,可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二十四岁的严浩翔,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变成了一个“无聊的大人”。他收敛了所有光芒,放弃了所有热爱,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沉默的、按部就班的孤岛。
而此刻,这座孤岛的核心,那个被深埋的、炽热的灵魂,正透过这具被他厌弃的躯壳,在无助地哭泣。
贺峻霖走上前,不再是隔着距离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混杂着心疼、无奈和某种决绝的心情,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小严不断颤抖的肩膀。
“别哭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坚定,“不管发生了什么,有我在。”
小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那双属于十六岁严浩翔的、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映照着贺峻霖此刻复杂而坚定的面容。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猛地伸出那双他刚刚还在嫌弃的、属于成年人的手臂,紧紧抱住了贺峻霖的腰,把脸埋在他身前,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
“贺儿……我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好害怕……”
贺峻霖身体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小严柔软的发顶,像过去无数次安慰那个张扬又脆弱的少年一样,笨拙地、一下下地抚摸着。
感受着怀里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传来的温度,听着那久违的、带着全然依赖的哭泣声,贺峻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静默的河已经被彻底搅乱。
前路一片迷雾。
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成为这个错位灵魂的引导者,无论这有多么荒诞,多么艰难。
因为他怀里抱着的,是严浩翔。
无论他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