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书房时，天已经大亮了。晨光像揉碎的碎金，透过院子里桂花树的枝叶缝隙，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风一吹，那些细碎的光影便跟着打旋，像极了我这三年来悬在半空、从未安稳过的心。
我沿着石板路慢慢走，怀里的食盒轻飘飘的——刚才转身离开前，我悄悄把案头青瓷碟里的桂花糕又收了回来。他既无意品尝，留着也只是让热气在冷白的案面上徒然消散，倒不如我自己带回住处，免得辜负了这半个月的心血。指尖还沾着未散尽的桂香，从前觉得这香气清甜得能沁入心脾，此刻却像根细针，每呼吸一次，都刺得鼻腔发涩，连带着心口都泛起一阵淡淡的苦。
路边的桂花树又落了一层黄花，踩在脚下软绵绵的，带着清晨露水的湿意。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捻起一片完整的花瓣，花瓣薄得像蝉翼，触感凉丝丝的，和师尊指尖的温度如出一辙——每次递东西给他，我都忍不住偷偷瞥一眼他的手，指节分明，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却永远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轻轻一碰，都像是要被冻伤。
我想起三年前在诛仙台边，他递来的那块淡青色冰玉。那时候我哭得嗓子发哑，眼泪糊了满脸，接过玉的瞬间，那股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窜进心里，竟硬生生压下了大半的委屈。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天天把玉揣在怀里，用体温焐着，总有一天能把它焐热。可历劫三年，那玉始终是凉的，就像眼前的师尊，我追了他三年，攻略了九十九次，却连他眼底的一丝暖意都没焐出来。
指尖微微用力，那片桂花花瓣便在掌心碎成了细末，黄色的花屑从指缝间漏下去，落在满地黄花里，再也寻不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片微不足道的花瓣，拼尽全力想留在他的世界里，最后却只能悄无声息地消散，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拍了拍裙摆上沾着的花屑和尘土，我慢慢站起身，才发现天边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橙红，朝阳正从远处的云海后缓缓升起，把天际线晕染得格外温柔。往常这个时候，我早就揣着晨读的典籍，蹲在清霄殿的殿门外等着了——师尊素来守时，晨课从不会迟一分，我总怕自己晚到，每次都提前半个时辰就候着，偶尔还会顺路折一朵刚开的桂花，想等晨课结束时递给他。可今天，看着那片温暖的霞光，我却突然生出一股倦怠，连抬手揉一揉发酸的膝盖都觉得费力。
前几日师尊说，从下月起，晨课要提前一个时辰，说是为了让我更好地打磨心性。那时候我还兴冲冲地应着，连夜把自己的作息调早，就怕到时候跟不上。可现在我却忍不住想，若是真的迟到了，又能怎样呢？无非是罚抄几十遍《清心诀》，或是去后山砍一捆柴。那些曾经让我满心忐忑的惩罚，此刻想来竟都变得轻飘飘的，没了半分威慑力——心都凉了，又何必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约束。
我沿着石板路继续往前走，路过炼丹房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炼丹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往日里炉火燃烧的噼啪声，也没有药草的清香。我轻轻推开门，探着头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灶膛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的灰烬，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冷清。石台上还放着一个未炼完的丹炉，炉口积了薄薄一层灰尘，旁边散落着几片干枯的药草叶，想来是上次炼丹时不小心掉落的。
从前我总喜欢偷偷溜进炼丹房，趁师尊不注意，就往灶膛里添几块上好的火炭，把炉火调得旺一些——我知道炼丹耗时长久，师尊常常要守在炉边一整天，连饭都顾不上吃，我想着炉火旺一点，丹药就能快些炼成，他也能少受些累。可每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轻则被他罚站在殿外反思，重则要抄上百遍《丹经》，他总说“炼丹如修行，需循序渐进，急于求成便是心魔”。那时候我还不服气，总觉得他是故意挑我的错，可现在看着这冷寂的炼丹房，我却忽然懂了，他要的从来不是快速炼成的丹药，而是那份在漫长等待里始终如一的平静，而我的那些小心思，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不懂规矩的打扰。
轻轻带上炼丹房的门，我继续往自己的住处走。清霄殿很大，却空旷得很，除了师尊和我，再没有其他仙娥仙童，连风吹过庭院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从前我总嫌这里太冷清，想方设法地弄些热闹来——春天的时候，我从凡间移栽了几株开得热烈的桃花，种在院子的角落里，想让这里多些颜色；夏天的时候，我会在殿外的石桌上摆上一盘冰镇的莲子羹，想等师尊打坐结束时能尝一口；秋天就捡满地的桂花，晒干了装进香囊里，偷偷放在他的书房窗台上；冬天则会在他常坐的石阶上铺一层厚厚的绒垫，怕他着凉。可这些努力，最终都成了泡影——桃花树被他移到了后山，说“修行之地不宜有过于艳丽之物”；莲子羹放了一整天都没人动，最后只能倒掉；香囊被他收进了柜子深处，再也没拿出来过；绒垫更是被他直接退回，还告诫我“畏寒是心志不坚，需以自身毅力克服”。
那时候我总觉得，只要我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打动他。仙娥们都劝我，说清玄师尊是出了名的断情绝爱，当年天帝为了拉拢他，特意赐婚给一位身份尊贵的仙子，都被他婉言拒绝了，说“大道在前，儿女情长皆是羁绊”。可我却不信，凡间的话本里都说，再冷的心，只要用真心去捂，总有一天能焐热。我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以为我的热情能像我的火灵根一样，烧尽他周身的寒气，可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笑话。
走到住处门口时，我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都是师尊安排的，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书桌上还放着我上次画到一半的星河图，那是我攻略他的第九十八次，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把自己在历劫时见过的凡间星河画了下来，还特意用仙力在画上加了荧光，晚上的时候，那些星星会发出淡淡的光芒，像真的夜空一样。我原以为他会喜欢，毕竟他总说“心向大道，当以星河为志”，可他看到画的时候，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尚可”，便再也没有下文。
我把怀里的食盒放在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的桂花糕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只是早已没了热气，摸起来凉丝丝的。我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带着桂花的清香和金橘的酸甜，和我半个月前第一次成功做出时的味道一模一样。可此刻我却尝不出半点香甜，只觉得嘴里涩涩的，连喉咙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以下咽。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桂花树，忽然想起前几天傍晚发生的事。那天我路过师尊的书房，看见他正站在墙边，对着一幅被淡青色丝绢盖着的画像发呆。我从没见过那幅画，心里好奇，就悄悄躲在门外看了一眼。画像上是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梳着双丫髻，眉眼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格外灵动。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那女子的眉眼，竟和我穿浅粉色襦裙时有着几分相似。
那时候我不敢进去问，心里却像被一块石头压着，闷闷的。我忍不住猜测，那个女子是谁？是师尊曾经喜欢过的人吗？他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才对我这般冷淡？我穿粉色襦裙，学做桂花糕，是不是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场拙劣的模仿？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越想越觉得委屈，眼眶也忍不住发热。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师尊说过“哭无用”，这三年来，我已经很少哭了，可今天，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拿起书桌上的星河图，轻轻卷了起来，塞进了书桌的抽屉深处。然后又把食盒里的桂花糕一块一块地拿出来，放在窗台上——院子里的风会吹进来，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些桂花糕就会被风干，就像我这三年来的心思，一点点被吹散，再也找不回来了。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床边，躺了下来。床板很硬，不像我在火神府时的软榻那样舒服，可我却觉得格外放松。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棂照进屋子里，落在我的脸上，暖暖的，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像被浸在了冰水里。
我想起第一次攻略他的时候，送了一盏自己烧制的瓷杯。那时候我刚历劫归来，还带着几分从前的跳脱，觉得自己烧的杯子独一无二，他一定会喜欢。可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书房的角落里，再也没动过。第二次送暖手绒垫，第三次送自己绣的手帕，第四次送凡间的新奇玩意儿……直到第九十九次的桂花糕，每一次我都用尽了心思，每一次都满怀期待，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九十九次，整整九十九次。古人说，九九归一，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走不进他的世界。他是天上的云，是雪山的冰，是不染尘埃的月，而我只是一团小小的火苗，注定追不上云的脚步，融不了冰的寒冷，更照不亮月的清辉。
我侧过身，看着窗外的桂花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是我第一次为了攻略师尊而哭，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不甘，而是因为彻底的绝望。我知道，从今天起，再也不会有第一百次攻略了，我追了三年的人，终于还是要放弃了。
阳光渐渐移到了书桌上，照亮了食盒的一角，也照亮了我放在桌上的指尖。指尖上还残留着桂花的香气，只是那香气，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让我满心欢喜了。我闭上眼，听着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心里默默想着，或许这样也好，他能回到他想要的清净，我也能找回曾经的自己，不再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人，消耗自己所有的热情。
只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疼呢？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连呼吸都觉得费力。我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把枕巾湿了一大片。
清霄殿的早晨，依旧安静得只有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可我的心里，却像是经历了一场盛大的落幕，所有的期待和热情，都在这一刻，随着那凉透了的桂花糕，彻底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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