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大学城，喧嚣渐渐沉淀下来，只剩下路灯尽职地勾勒出梧桐树的轮廓，在地上投下斑驳静谧的影子。
沈墨言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份关于跨校学术论坛的策划案电子版发出去，才关掉了电脑屏幕。显示器暗下去，映出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俊的眉眼。为了处理学生会那摊子因为沟通不畅而差点烂尾的联合活动，他几乎熬了个通宵，此刻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还是该听妹妹的话，少熬点夜。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那个头自己都做不到，还好意思来管他。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从窗缝钻进来，驱散了室内的最后一丝暖意。他想起明天一早还有专业课，决定去楼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杯热咖啡，强行续命。
绕过宿舍楼后墙，走近那条通往便利店捷径的小巷时，一股混杂着腐烂菜叶和某种不明酸馊气味的微风扑面而来。沈墨言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他一向喜洁，对这种环境本能地排斥。正要加快脚步穿过，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绊住了他的脚步。
不是野猫。野猫的叫声要么警惕，要么凄厉，带着野性的粗糙。这声音……太细弱，太柔软了，像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猫，又似乎比那更奇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直接挠在心尖上的委屈和可怜。
理智告诉他，好奇心害死猫，尤其是在这种昏暗不明的地方。他应该立刻离开。
“呜……嘤……”
又一声呜咽响起，比刚才更微弱，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发出这声音的小生命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沈墨言站在原地，沉默了两秒。然后，他几乎是认命般地，循着声音来源，将目光投向了巷子深处，那个散发着最浓郁不妙气味的绿色垃圾桶后面。
他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光柱划破黑暗，谨慎地照了过去。
没有野猫，也没有老鼠。
在垃圾桶与墙壁夹角的阴影里，一个破破烂烂的硬纸箱边缘，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银白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
沈墨言微微眯起眼，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借着手机的光，他终于看清了——那竟然是一只……蝙蝠？
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蝙蝠。它的体型太小了，甚至没有他摊开的手掌大，通体覆盖着一层罕见的、极其细密的银白色绒毛，在手机冷白的光线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微光，与周围肮脏的环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它看起来糟透了，一边的翅膀不自然地耷拉着，似乎受了伤，绒毛也被污水打湿，几缕几缕地黏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
最让沈墨言心头莫名一紧的，是它的眼睛。
那不是动物该有的眼睛。太大了，几乎占据了小脸的一半，颜色是极其纯净、毫无杂质的红宝石色，此刻因为虚弱和恐惧，蒙着一层厚厚的水光，湿漉漉地望着他。那眼神里，有对陌生巨物的害怕，有身处困境的无助，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人类的、泫然欲泣的委屈，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个冰冷又糟糕的世界。
沈墨言感觉自己那颗因为处理太多繁杂事务而有些麻木的心脏，被这眼神轻轻戳了一下。
他一定是熬夜熬出幻觉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当他试图移开视线，起身离开时，那小东西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意图，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细弱得让人心头发酸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筛糠般抖动着。
“……算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瓣。沈墨言解下了自己颈间的羊绒围巾——那是他妹妹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据说是请了哪位隐居的手工艺大师用顶级羊绒织的，价格不菲，他自己都用得仔细——然后，他动作尽可能轻柔地，用这昂贵的“襁褓”，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脏兮兮、湿漉漉的小生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和那双宝石红的眼睛。
被温暖的、带着干净皂角香气的柔软织物包裹住，小东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本能地往围巾深处缩了缩，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又带着一丝依赖地继续望着他。
“算你运气好。”沈墨言低声说，像是在对它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这反常的举动找借口。他把它轻轻托在掌心，那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触感，让他动作不自觉地又放柔了几分。
回到他那间整洁得近乎刻板，所有物品都摆放有序的单人宿舍，沈墨言将它连同围巾一起，放在了书桌旁那张铺着灰色格纹软垫的椅子上。小家伙似乎对温暖干燥的环境很满意，在软垫上轻轻蹭了蹭，但那双红宝石眼睛依旧眼巴巴地望着他，带着显而易见的……饥饿？
沈墨言想了想，从冰箱里拿出盒装牛奶，倒了一点在洗干净的小瓶盖里，推到它面前。
“喝吧。”
小家伙努力支棱起小脑袋，凑近瓶盖嗅了嗅，下一秒，它立刻像是闻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猛地扭开了头，甚至还伸出两只小小的前爪，非常人性化地、带着明显嫌弃意味地把瓶盖往远处推了推。
沈墨言挑眉。还挺挑食？
他不信邪，又掰了一小块没什么添加剂的白吐司，搓成小屑放在它面前。
结果更糟。小家伙只看了一眼，就直接用小爪子把面包屑扫到了地上，然后抬起头，用更加控诉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谴责他拿这种“猪食”来敷衍它。
沈墨言抱着手臂，看着这个难伺候的小东西，有点哭笑不得。他注意到，它的目光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他的手上，或者说，是落在他手腕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上。它甚至无意识地咂了咂嘴，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粉嫩的小舌尖。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契合现状的念头，猛地击中了他。银白色皮毛，红宝石眼睛，蝙蝠形态，还有这对牛奶面包的彻底排斥……
他试探着，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手腕，低声问：“……你想喝的不是那些。是……血？”
话音刚落，小家伙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如同被点燃的红宝石，璀璨得惊人。它的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带着颤音的“咕噜咕噜”声，身后的翅膀根甚至努力地想扑腾几下，表达自己的赞同和渴望。
沈墨言沉默了。看来猜对了。还真是个……吸血鬼幼崽？
他沉默了三秒，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又打开了冰箱。他记得里面还有一管他偶尔用来做意面肉酱的浓缩番茄膏。他挤了一点番茄膏在小碟子里，兑上温水，用牙签搅和成一种看起来……嗯，颇具迷惑性的暗红色液体，再次推了过去。
“只有这个。”他面不改色地说，试图蒙混过关。毕竟，他一个普通人类大学生，上哪儿去给它弄真血？
小家伙显然被这“看起来好像有点对”的颜色欺骗了，再次充满期待地凑过去，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然后，沈墨言有幸目睹了这张毛茸茸的小脸上，在短短几秒钟内，上演了从“满怀期待”到“瞳孔地震”，再到“怀疑人生”，最后定格在“出离愤怒”上的精彩表情变化。
“噗——咳咳！”它猛地甩头，把嘴里那点可疑液体咳了出来，然后伸出小爪子拼命地擦舌头，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最后，它用一种饱含悲愤和被骗的巨大委屈的眼神，狠狠地瞪了沈墨言一眼，直接转过身，用屁股和那根还耷拉着的翅膀对着那碟“假冒伪劣产品”，小小的背影写满了“你这个大骗子！我再也不要理你了！”的决绝。
“……”沈墨言看着那碟被无情抛弃的、价值不菲的进口番茄膏，第一次对自己的智商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居然试图用番茄膏糊弄一个吸血鬼？他大概是真困糊涂了。
他揉了揉越发胀痛的眉心，视线落在那个背对着他、在柔软毛巾团里依旧微微发抖的小小身影上。那无声的抗议和细微的颤抖，比任何哭声都更具杀伤力。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无奈、好笑和一丝丝心疼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终究是心软占了上风。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备用的医药箱，取出一根崭新的酒精棉签。他仔细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直到皮肤微微发红，散发出浓郁的酒精气味。
然后，他像是进行某种庄严又荒诞的献祭仪式般，走到了椅子边，蹲下身，将那只消毒过的、带着凉意的手指，递到了那个还在生闷气的小家伙嘴边。
“只有这个。”他重复了刚才的话，但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和妥协，“只能一点点。听到没有？”
背对着他的小身体猛地一僵。
它慢慢地、带着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当它看到那根近在咫尺的、散发着诱人（对它而言）气息的指尖时，红宝石般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里面的委屈和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渴望取代。
它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伸出两只小小的前爪，抱住了那根对于它来说有些粗壮的手指。它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生怕他反悔的谨慎。然后，它抬起头，再次看了沈墨言一眼，仿佛在确认这是否是真的。
沈墨言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它“快点”。
得到了最终许可，小家伙不再犹豫，它张开小嘴，露出了两颗米粒大小、洁白得晃眼、尖端却异常锐利的小尖牙。
下一秒，沈墨言只感到指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被蚊子叮咬、或者被奶猫乳牙磕碰到的刺痛感。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一种奇异的、微妙的触电感。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连接感顺着那被咬住的指尖悄然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温暖的能量正被极其缓慢地汲取。这种感觉并不难受，反而带着一种……异样的亲昵。
他静静地看着它。小家伙闭着眼睛，小口小口地、极其克制地吮吸着，两只小爪子紧紧抱着他的手指，毛茸茸的小脸上露出了无比满足、无比安心的神情，仿佛终于找到了寻觅已久的归宿。它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享受的“咕噜”声，那根一直耷拉着的翅膀，似乎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些活力，微微抬了起来。
就在沈墨言以为，今晚这场离奇的遭遇会以他定期“献血”喂养这只神秘小生物而告终时，异变发生了！
柔和纯净的白色光芒，毫无预兆地自那团银白色的小身体内部渗透出来，由内而外，越来越亮，最终化作一个光茧，将它完全包裹其中。那光芒温暖而不刺眼，甚至带着一种神圣的气息。
沈墨言惊讶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指——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他——和眼前这个散发着光芒的茧。
怎么回事？
没等他想明白，光茧的光芒开始逐渐内敛、收缩。而在光芒之中，那个小小的蝙蝠轮廓开始发生惊人的变化——它在拉长，在变大，绒毛在消退，翅膀在融入身体……
几秒钟后，光芒彻底散去。
沈墨言那条昂贵的羊绒围巾里，包裹着的不再是一只银白色的小蝙蝠。
而是一个看起来最多三岁大的女娃娃！
她有着如同月光纺成的丝线、又像是初雪堆就的银白色短发，发丝柔软微卷，蓬松地覆在额前，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精致剔透。她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下淡青色的细小血管，脸颊却带着婴儿特有的、肉嘟嘟的粉嫩红晕，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轻轻捏一下。
此刻，她正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突然多出来的、肉乎乎、带着小窝窝的白嫩小手，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长长的、如同小扇子般的银色睫毛扑闪着，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身上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甚至有些破破烂烂的暗红色小礼服裙，裙摆空荡荡地罩在她小小的身子上，更显得她娇小无助。
似乎是感觉到了沈墨言震惊的视线，她缓缓地抬起头。
刹那间，沈墨言对上了一双他此生见过的最纯净、最美丽的血色眼眸。那双眼睛大而圆，如同最上等的红宝石浸在清澈的山泉里，此刻因为茫然和初生的懵懂，显得湿漉漉、雾蒙蒙的。在她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点洁白小乳牙的唇边，还能看到两颗比之前更明显一些、尖尖的小虎牙，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像小吸血鬼动漫手办一样，增添了一种极致的、反差的可爱。
她看着眼前这个唯一熟悉（虽然才认识不到一小时）的人类，似乎消化了一下眼前的情况，然后小嘴一扁，浓密的睫毛上瞬间挂上了细碎的泪珠。她用带着浓浓奶腔、委屈巴巴的声音，吐出了她作为人类形态的第一个字，也是她目前最迫切的需求：
“饿……”
沈墨言僵在原地，大脑仿佛被格式化的硬盘，一片空白。所有的逻辑、理性、学生会会长应有的应变能力，在这一刻全部失效。
他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的、银发红瞳、长着小尖牙、疑似吸血鬼始祖（毕竟能变身）的……三岁奶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超出认知范围的棘手。
学生会的工作手册里，从没教过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他的宿舍里，多了一个需要藏起来的、挑食的、并且可能需要长期“献血”喂养的……女儿？
今晚，注定了是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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