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家的风波平息后,小巷表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水面之下,新的变化正在滋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巷口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小小摊位。几块木板搭成的简易货架上,摆着香烟、火柴、肥皂、酱油、糖果,还有几瓶桔子汽水,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摊主不是别人,正是李一鸣。
这小子,在庄超英那乱七八糟的免费补课班里混了几天,算是彻底认清了自己根本不是读书考学那块料。
倒是一次庄图南看似无意地问了他一句“你觉得是背书难,还是跟人打交道、把东西卖出去难?”,让他豁然开朗。
他发现自己对“干买卖”这事儿,有着一种天生的热忱和灵敏劲儿。他脑子转得快,脸皮够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站在街上吆喝几声丝毫不觉得害臊,简直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料。
于是,李一鸣找到了刚从乡下插队回城、手里攥着点安置费却找不到正经门路的表叔宋向阳。两人一拍即合,宋向阳出本钱,李一鸣出力气和这张巧嘴,负责看摊和销售。
这小买卖,就这么红红火火地开了张。
“哎——香烟火柴,酱油肥皂!桔子汽水透心凉嘞!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李一鸣叉着腰,嗓门洪亮,吆喝得抑扬顿挫,脸上洋溢着兴奋。
他甚至还搞了个小纸板,用笔歪歪扭扭地写上“向阳小卖部”几个字,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你还别说,这位置选得是真刁钻。
几条小巷的居民出门买菜、上下班、孩子上学,几乎都得从这儿过。开业头几天,靠着新鲜劲和李一鸣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生意就做得风生水起。
一到下午放学时分,摊子前总能围上一圈吵吵嚷嚷的半大孩子,眼巴巴地盯着那些糖果和汽水。几分钱一颗的水果糖,一毛五一瓶的桔子汽水,成了孩子们最大的诱惑,也是李一鸣最快能见到回头钱的进项。
下班的大人路过,也会顺手买包烟、打瓶酱油,图个方便。
这小小的繁荣景象,自然引来了小巷居民们复杂各异的目光。有觉得方便的,比如家里突然来了客人缺烟少酒,或者做饭做到一半发现酱油没了,出门就能买到,少跑不少路,自然对李一鸣笑脸相迎。
但也少不了眼红嫉妒的,背后嘀嘀咕咕,说什么“年纪轻轻不学好,净想着投机倒把”、“不务正业,能有什么大出息”,语气里酸溜溜的。
庄超英的态度则更为鲜明。
一次在家吃晚饭时,听到黄玲提起李一鸣摆摊的事,他立刻嗤之以鼻,用筷子敲了敲碗边,一脸的不屑:“哼!好好的年轻人,不想着上进考学,为国家做贡献,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钻钱眼里去了!能有什么大出息?我看啊,长不了!”
庄图南安静地吃着饭,闻言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并未接话反驳。
他看到的,远不是庄超英口中的“歪门邪道”。他看到的,是李一鸣身上那股被死板教育压抑已久的商业天赋和活力,更是这个小卖部摊位背后所代表的、一个触手可及的、连接着巷子里每家每户的初级销售网络。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庄图南信步走到了巷口的小卖部前。
李一鸣正忙得不可开交,一边给一位大妈打一斤酱油,嘴里还不停地夸着“张婶您今天这头发梳得真精神”,收钱、找零、递过酱油瓶,动作麻利,一气呵成,把那大妈哄得眉开眼笑。
“图南!你来啦!”李一鸣眼尖,瞥见庄图南,立刻热情地招呼,顺手就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瓶汽水,作势要开,“来来来,喝瓶汽水,冰镇过的,算我的!”
庄图南摆摆手,目光在货架上那些琳琅满目但利润微薄的小商品上扫过,状似随意地问道:“生意看着不错?”
“还成!还成!”李一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凑近些压低声音,“比在厂里看人脸色、扛大包强到天上去了!细水长流,关键是自在!多亏你上次点醒我。”他对庄图南是由衷地感激。
庄图南点点头,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正题:“一鸣,你这摊子现在算是立住了。我问问你,除了这些油盐酱醋,你这进货的渠道……能不能接触到点别的?更紧俏、利润更高的玩意儿?”
李一鸣先是一愣,随即瞳孔微微放大,眼神瞬间变得火热起来,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带着点激动:“图南,你的意思是……?”
“我这边,可能很快会有些门路,能弄到南方过来的新鲜货。”庄图南声音平稳,却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惑,“比如,电子表,折叠伞,还有更时兴的布料。这些东西,利润空间,可不是你这酱油火柴能比的。”
他顿了顿,看着李一鸣几乎要放光的眼睛,继续说道:“你和你表叔有这个现成的摊位,有固定的人流。我可以提供前期的资金和稳定的货品来源,你们负责在这里销售。赚到的钱,我们按谈好的比例分成。你觉得怎么样?”
李一鸣的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撞出胸口。
电子表!折叠伞!那可是只在传说中听过、百货大楼都少见的高级货!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新奇玩意儿一摆上摊子就被抢购一空的场景,看到了无数钞票向他飞来的画面,这可比卖酱油有搞头多了!
“干!必须干!图南,好兄弟,没说的!”李一鸣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表态,激动得差点要去拍胸脯,“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干!怎么分成都听你的!我李一鸣信你!跟着你干,准没错!”
庄图南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与李一鸣的合作,意味着他可以将之前小打小闹、带有风险的“倒卖”,逐步转向更稳定、更具规模、也更安全的“渠道销售”。
“好,具体怎么操作,进货种类、价格、分成细节,等我从广州回来,我们再坐下来详细谈。”
庄图南留下了这句让李一鸣心痒难耐又充满期待的话,也为自己即将开始的南方远征,提前锁定了一个潜力巨大的出货端口。
就在庄图南与李一鸣在巷口敲定未来合作雏形的几乎同一时间,小巷的另一头,林武峰家里,也正面临着一个关乎家庭未来的重要抉择。
林武峰所在的压缩机厂安厂长,向来很看重他,私下里找到他,透了个信儿,说市里新成立的一家民办机电设备厂,急需他这样的技术骨干,想请他每周抽两个晚上过去做技术指导,算是兼职,报酬开得相当丰厚,几乎抵得上他大半个月的工资。这无疑能极大地改善林家目前略显拮据的经济状况。
林武峰心里有些活络,下班回家后,关上房门和妻子宋莹商量。
宋莹一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双手赞成:“去!为什么不去?武峰,你这身技术在厂里埋没了多久?凭自己的真本事吃饭,光明正大!厂里那点死工资,饿不死也撑不着,栋哲眼看就要上高中、考大学,哪一样不要钱?这机会多好!”
然而,当第二天,庄超英偶然从林武峰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时,却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认同和担忧。
他皱着眉,摆出一副老大哥和知识分子的姿态,语重心长地劝诫:“武峰啊,你这想法……欠考虑啊!你是国家培养出来的技术人才,端着铁饭碗,怎么能去给那些私人老板干活呢?”
“这传出去,影响多不好!别人会怎么说你?要脚踏实地,可不能目光短浅,被那几个钱迷花了眼啊!”
林武峰性格温和,平日里很少与人争执,但在涉及自身专业发展和家庭实际困难的问题上,他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判断。
他婉拒了庄超英的“好意”,语气平和却坚定:“超英,你的意思我明白。感谢你的关心,但我得为这个家考虑,为栋哲的未来打算。这份兼职,靠的是我的技术,不偷不抢,挣的是干净钱,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心里踏实。”
庄超英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颇不是滋味,觉得连一向踏实本分的林武峰,如今也变得“铜臭”起来,只顾着眼前利益。
两人之间原本还算融洽的关系,也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宋莹得知庄超英竟然背后阻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跑到黄玲这边来倒苦水,语气激动:“玲姐,你说说,庄老师这人自己清高就算了,我们管不着!他凭什么拦着别人家过好日子,这世道已经变了!”
“报纸上都说了,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凭自己的手艺和本事赚钱,丢他什么人了?难道非要大家都跟着他一起喝西北风,才算有觉悟、有骨气吗?”
黄玲静静地听着宋莹的抱怨,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仿佛能看到儿子庄图南正沉稳地规划着更大的“生意”。
再低头看看自己这间日渐忙碌、口碑也越来越好的“霓裳”工作室,她心中最后的那一丝因循守旧、害怕风险的犹豫和不安,渐渐被一种清晰的认知和坚定的信心所取代。
图南说得对,时代真的不同了。
风已经吹起来了,她也要更勇敢一些,张开双臂,才能抓住这改变命运的机会,而不是被时代的浪潮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