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柄神铁棍在云栈洞上空撞出第三十七次轰鸣时,孙悟空终于看清对面那张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六耳猕猴的眉骨处沾着血,不是心魔该有的虚影淡痕,是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真血,正顺着随心铁杆兵的棍身往下淌,滴落在自己的如意金箍棒上,“滋啦”一声蒸出白烟。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快瞪出血来,金箍棒上的龙纹被血渍染得发红,倒像是活过来要噬人。他早该察觉不对,从五行山出来这些年,心魔见了紧箍咒就跟见了克星似的,哪会像眼前这妖猴,刚才唐三藏在一旁抖着经文念咒,对方竟只抬手结了个印,就把咒音挡得严严实实,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什么东西?”六耳猕猴笑了,笑声里全是淬了冰的冷意,他抬手抹掉眉骨的血,指尖蹭过与孙悟空一模一样的火眼金睛,“我是没被压过五行山的你,是没被紧箍咒捆过的你,是没对着那和尚低过头的你!”他说着猛地挥棍,直逼孙悟空面门,“你敢说,你心里没怨过?没恨过他不分青红皂白念咒?没恼过他拿着慈悲当幌子,连真假都辨不清?”
孙悟空慌忙架住棍,手腕被震得发麻。他确实怨过,当年三打白骨精,那和尚听信八戒谗言,把他逐出师门时,他蹲在东海边上,金箍棒戳在礁石里,差点就想回花果山当他的齐天大圣。可他不能,他答应了观音,要护这和尚去西天取经,要赎当年大闹天宫的罪。
“休得胡言!”孙悟空咬牙,金箍棒上的金光更盛,“师傅他……”话到嘴边却卡了壳。他从来只叫“师傅”,不叫“师父”,最后那个“父”字,他说不出口。不是不愿,是不敢——那和尚配不上“父”的分量。他会为了一只妖精哭哭啼啼,会为了几句挑拨就怀疑自己,甚至在他被红孩儿烧得半死时,还在念叨“出家人要慈悲为怀”。这样的人,怎么配当“父”?
“怎么不说了?”六耳猕猴看穿了他的心思,棍势更猛,“你不敢承认!你把自己裹在‘齐天大圣’的壳子里,又套上‘取经徒弟’的枷锁,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我不一样,我没身份,没枷锁,我就是要跟你分个高低,看看这世上到底该留哪个‘孙悟空’!”
两人的棍又撞在一起,这次的力道比之前都大,震得周围的树木连根拔起,碎石乱飞。唐三藏早就吓得躲到了八戒身后,手里还攥着那本紧箍咒,却再没敢念一个字——他刚才亲眼看见,那假悟空用法术挡咒时,眼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两个“孙悟空”。
孙悟空的手臂开始发酸,火眼金睛里的金光渐渐黯淡。他看着六耳猕猴眉骨不断渗出的血,看着对方眼里那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忽然想起当年在斜月三星洞,菩提老祖问他想要什么道号,他说“我要当齐天大圣”时的模样。那时候的他,也没有身份,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
“你不是我。”孙悟空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是孙悟空,是大闹过天宫,也被压过五行山的孙悟空;是护着那和尚取经,哪怕被冤枉也没真正放弃过的孙悟空。你没经历过这些,你只是个没根的影子。”
“影子?”六耳猕猴怒极反笑,猛地将随心铁杆兵往前一送,几乎要戳到孙悟空的胸口,“我有血有肉,会疼会怒,怎么会是影子!你不敢面对的,我替你面对;你不敢说的,我替你说!今天我非要赢你,让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孙悟空’,不该是你这副窝囊样子!”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金箍棒忽然转了个方向,避开了对方的攻击,反而往旁边一挑,打在了六耳猕猴的手腕上。六耳猕猴吃痛,随心铁杆兵差点脱手,他惊讶地看着孙悟空——对方眼里没有了之前的急躁,反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你赢不了我。”孙悟空说,“不是因为我比你强,是因为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虽然怨过师傅,却知道取经是我该走的路;我虽然不叫他‘师父’,却知道护他周全是我该担的责任。你呢?你除了想赢我,还想要什么?”
六耳猕猴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答不上来。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知道自己跟孙悟空长得一样,有一样的本事,他想赢过孙悟空,想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他,可赢了之后呢?他不知道。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钟声,是雷音寺的钟声。钟声悠扬,穿过云层,落在两人耳中。六耳猕猴浑身一震,手里的随心铁杆兵开始变得透明,眉骨的血也渐渐消失。
“不……我不能消失……”六耳猕猴慌了,他猛地挥棍向孙悟空打来,可这次的力道却弱了很多。孙悟空没有躲,只是看着他,眼里多了些怜悯。
“你不是影子,也不是心魔。”孙悟空轻声说,“你只是我心里没说出口的那些怨,没放下的那些执念。现在,该放下了。”
话音刚落,六耳猕猴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水汽一样慢慢消散。他最后看了孙悟空一眼,眼里没有了之前的狠劲,只剩下迷茫和不甘。“我……到底是谁……”
“你是另一个我,也是过去的我。”孙悟空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轻声说,“以后,不会再有你了。”
周围的云渐渐散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孙悟空身上。他低头看了看如意金箍棒,上面的血渍已经消失,只剩下原本的金光。远处,唐三藏走了过来,手里还攥着紧箍咒,脸上带着愧疚。
“悟空……刚才是为师错了……”唐三藏轻声说。
孙悟空抬头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没有提刚才的事,只是扛起金箍棒,说:“师傅,咱们该上路了,耽误了这么久,别让八戒和沙僧等急了。”
唐三藏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跟着孙悟空一起往前走。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向西,朝着雷音寺的方向。孙悟空走在前面,脚步比之前更稳了些。他知道,心里的那些怨和执念,终于随着六耳猕猴的消失,放下了。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那个没有身份的六耳猕猴,想起他眉骨上的血,想起他问“我到底是谁”时的迷茫。他会在心里默默说一句:“你是过去的我,也是让我学会放下的我。”
然后,他会握紧金箍棒,继续护着唐三藏,一步一步,朝着取经的路走下去。他还是只会叫“师傅”,不会叫“师父”,但那两个字里,少了些怨,多了些责任和担当。因为他知道,取经的路,不只是赎当年的罪,也是在找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