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外门演武场。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此地凝结了数日的肃杀与喧嚣。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广场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四周环绕的旌旗在夹杂着山间寒意的风中猎猎作响。黑压压的人群从广场中央一直挤到边缘的栏杆处，人头攒动，声浪鼎沸。
今日，是青云宗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最后一日，更是决定无数外门弟子命运的关键时刻——血脉测评。
高台之上，以宗主云鹤真人为首，诸位长老依次端坐，个个气息渊沉如海，面色肃穆。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下方，带着审视与期待，更多的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千年宗门，潮起潮落，他们见过太多天才崛起，也见过更多庸才沉沦。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丈许高的奇异巨石。它通体呈暗青色，表面光滑，仿佛历经万古岁月打磨，隐隐有晦涩的流光在石皮下缓慢转动，似沉睡巨兽的呼吸。这便是测脉神石，宗门至宝，能断人血脉品阶，决断前程荣辱。
一个个少年少女，怀揣着憧憬与难以言说的恐惧，依次上前。划破指尖，将殷红的血珠按上那冰冷坚硬的石面。
“张河，凡品中阶血脉！”
神石亮起微弱的白光，执事长老面无表情，声音洪亮却毫无波澜地高唱。那名叫张河的少年脸色“唰”地惨白，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踉跄着退到一旁，身影瞬间被淹没在人群的阴影里。凡品血脉，意味着他终其一生，或许只能在炼气期徘徊，内门无望。
“李雪，灵品下阶血脉！”
神石泛起淡淡的青色光华，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那少女脸上瞬间涌上激动的血色，眼眶微红，紧紧攥住了拳头。灵品血脉，已算中坚，足以踏入内门，未来可期。
“王焱，灵品上阶血脉！”
轰！
神石青光大盛，甚至隐隐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蓝色光晕，场下惊呼声四起。高台上，一位红脸长老微微颔首，露出些许满意之色。那名叫王焱的少年，身材挺拔，面容俊朗，此刻傲然抬头，目光扫过台下，享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羡慕、嫉妒的目光。他注定是今日的焦点之一。
人群之中，林枫默默站着。
他身形略显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普通外门弟子服饰，站在人群边缘，仿佛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拳头在袖中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与不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投射来的视线——鄙夷、怜悯、幸灾乐祸，甚至还有几分好奇，如同针尖般刺在他身上。
“看，那就是林枫？”
“啧啧，听说三年前刚入门时，也曾引发过神石微光，被某位执事夸赞过一句‘根骨清奇’呢。”
“哼，那又如何？这三年修为寸进未进，一直卡在炼气三层，连刚入门不久的弟子都不如！血脉更是被执事长老亲口断为‘芜杂不堪’，乃是修行路上最下等的资质！”
“真是浪费宗门资源，听说他为了几块下品灵石，经常去任务堂接最脏最累的活儿……”
“今日大比之后，怕是就要被驱逐下山了吧？也好，早点回家种田，免得在此地徒增笑柄。”
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只蚊蚋，钻入林枫的耳中。他脊梁挺得笔直，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目光平静地望着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测脉神石，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深藏的痛楚与迷茫。
三年前，他满怀希望踏入仙门，也曾意气风发。可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之后，一切变了。修为停滞不前，无论如何努力汲取灵气，都如同石沉大海。血脉测试，更是被判定为“芜杂”，是堵塞经脉、阻碍修行的元凶。
他不甘心！这三年，他付出的努力远超旁人十倍、百倍！每一个深夜，当别人早已进入梦乡，他仍在引气入体，试图冲破那无形的壁垒；每一次任务，他搏杀妖兽、采集灵草，用命去换那微不足道的修炼资源。可结果，却是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被现实无情地嘲弄。
“下一个，林枫！”
执事长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与例行公事的不耐。
场间瞬间安静了许多。
所有的目光，戏谑的、好奇的、漠然的，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角落里的少年身上。
该来的，总会来。
林枫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尘土、汗液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记。他挺直了那具承受了太多重压的脊梁，一步步，朝着那座暗青色的神石走去。
脚步落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在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突兀。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尊严之上。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试图将他压垮。
他终于走到了神石前。
暗青色的石面光滑如镜，倒映出他有些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以及那双深潭般不见底的眼眸。他缓缓抬起右手，旁边一名负责协助的弟子递上一柄闪烁着寒光的银针，眼神中带着几分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林枫没有犹豫，用针尖刺破左手食指指尖。一丝尖锐的痛感传来，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他抬起手，将那滴承载着他全部希望、或者说……是最后判决的血珠，稳稳地按在了冰冷、坚硬、毫无生机的测脉神石表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一秒，两秒，三秒……
测脉神石，毫无反应。
没有白光，没有青光，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光华亮起。它死寂得如同路边最普通的顽石，甚至连最初等的凡品血脉都无法激发。
那滴殷红的血珠，在暗青色的石面上，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无力。
“哈……”不知是谁，先忍不住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短促的嗤笑。
这声嗤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随即，压抑了许久的哄笑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猛然爆发开来，肆无忌惮地席卷了整个演武场！
“果然！连凡品都不是！彻头彻尾的废物！”
“真是丢尽了我们青云宗的脸面！我要是他，早就自己滚下山了！”
“浪费大家时间！快滚下去吧！”
“青云之耻！”
嘲讽声、辱骂声、哄笑声，交织成一片，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剐蹭着林枫的耳膜与心脏。高台上，宗主云鹤真人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几位长老或移开目光，或摇头叹息，显然不愿再看这“闹剧”延续。那位之前对王焱露出赞许之色的红脸长老，更是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其厌恶。
林枫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股深入骨髓、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十六年的坚持，三年的隐忍，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那滴血珠，依旧孤零零地停留在石面上，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就在执事长老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准备按照惯例，宣布那早已注定的判决——“林枫，无品级血脉，依宗规，驱逐出……”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那滴原本毫无异常、即将干涸的鲜血，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激活，猛地亮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仿佛幻觉般的金芒！紧接着，它不再是停留在表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猛地向内一缩，彻底渗入了神石内部！
“嗡——！！”
一声低沉却仿佛来自洪荒太古的嗡鸣，自神石最核心处轰然爆发！
不是之前任何测试者引发的声响，这声音带着一种古老、苍茫、甚至带着一丝……愤怒？
紧接着，一道无法用世间任何色彩来形容的璀璨神光，猛然自神石内部迸射而出！
不是白，不是青，不是蓝，也不是传闻中的紫色……那是一种仿佛蕴含了天地初开、混沌鸿蒙、宇宙生灭的煌煌之光！瞬间吞噬了广场上所有的光线，天空的朝阳在这光芒面前也黯然失色！天地万物，云、山、人、物，都被染成了一片瑰丽、神秘而令人心生无尽恐惧的异色！
“咔嚓……咔嚓嚓……”
测脉神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哀鸣！那坚不可摧、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暗青色石体表面，竟以林枫按着的那一点为中心，瞬间崩裂开无数道蛛网般、深可见内部的恐怖裂纹！裂纹之中，泄露出的不再是流光，而是那无法形容的煌煌神光！
“怎么回事？！”
高台上，宗主云鹤真人和所有长老骇然起身，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这股力量……这股远远超出他们理解、甚至超出测脉神石承受极限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这光芒并未停止，反而愈发炽盛，化作一道直径超过十丈的浩瀚光柱，直冲九霄！撼动了云层，洞穿了苍穹！
轰隆隆——！
九天之上，风云突变！厚重的云层被硬生生撕开一道道纵横交错、深不见底的口子！无尽苍穹深处，传来了令万物灵魂战栗、忍不住想要跪伏朝拜的古老、威严气息！
仿佛有沉睡了万古的神祇，于此日，此刻，睁开了眼眸！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九道颜色各异、形态不同、却同样散发着镇压诸天、横扫六合、令时空都为之凝固的恐怖威压的流光，破碎层层虚空，自那被撕裂的苍穹尽头，骤然降临！
它们环绕着那道冲天神光，如同朝拜帝王的臣子，缓缓盘旋，发出或清越、或厚重、或凌厉、或古朴的嗡鸣！每一道流光，都隐约显化出模糊的形态——
有古钟虚影震荡，涤荡乾坤，万邪避易！
有神塔虚影巍峨，镇压地狱，魔神哀嚎！
有仙剑虚影铮鸣，撕裂星河，寒光耀世！
有巨斧虚影开天，划分阴阳，混沌初定！
有古镜虚影照彻，洞察万古，虚妄不存！
有神壶虚影吞吐，炼化万物，自成天地！
……
整整九道！它们仅仅是虚影，散发出的气息，却让高台上的元婴长老们都感到神魂欲裂，几乎要窒息！
“那……那是……古籍中失传记载的……太古……九大神器？！”一位须发皆白、辈分极高的太上长老指着天空，浑身哆嗦得像风中残叶，激动、恐惧、难以置信交织，几乎要昏厥过去。
然而，更令人灵魂震颤、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变故，接踵而至！
“吼——！！！”
一声龙吟，仿佛自万古之前跨越了无尽时空长河而来！带着无上的威严、无尽的沧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寻得了归宿般的激动与狂热，骤然响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最深处！直接烙印在生命本源之上！
青云宗后山禁地，那尊千年未曾动过、被所有弟子视为宗门象征和精神图腾的护山石龙，此刻，那巨大的、覆盖着厚厚苔藓与岁月尘埃的石质眼皮，竟然……缓缓抬起！
石屑纷飞如雨，露出了下方那双……宛如两轮浓缩了无尽星空的巨大金色龙目！龙目之中，不再是往日石刻的死寂，而是充满了灵动、智慧、敬畏，以及……滔天的、足以焚尽苍穹的狂热！
万丈石躯开始扭动，挣脱了千年积尘与缠绕的古藤，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山脉在移动！巨大的龙首仰天咆哮，那声波实质般扩散开来，震得整个青云山脉地动山摇，万兽蛰伏，所有弟子无论内外门，皆心神剧震，修为稍弱者直接瘫软在地！
紧接着，在无数道呆滞、惊恐、茫然、如同目睹神迹的目光注视下，那尊复苏的、散发着洪荒般古老恐怖气息的护山神龙，竟朝着演武场上，那道依旧站在布满裂纹的测脉神石前、被煌煌神光与九大神器虚影笼罩的瘦削身影，低下了它那尊贵无比、象征着力量与传承的……头颅！
宏大、激动、带着无尽虔诚的声音，如同九天雷霆，滚滚传开，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角落，也响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恭迎吾主归来！！！”
声浪过处，万物俯首，万灵寂声。
整个演武场，死寂得可怕。方才的哄笑、嘲讽，全部僵在了脸上，转化为极致的恐惧与茫然。王焱脸上的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惨白与无法理解。高台上的长老们，更是浑身僵硬，如同泥塑。
宗主云鹤真人身体剧震，他猛地看向身旁案几上，那本被视为宗门最高机密、唯有历代掌门方可翻阅的古老典籍——《青云秘典》。他颤抖着伸出手，几乎是抢一般抓过那本以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厚厚古籍，无视了前面所有记载着青云宗辉煌历史与秘法的书页，疯狂地翻到最后那一页——
那是一张泛黄的、不知以何种材质绘制的画卷。
画卷之上，是一个负手而立、背影睥睨天下的男子。他的面容，他的眼神，他眉宇间那抹历经万劫而不灭的孤傲与威严……
与台下，那个刚刚还被所有人斥为“废柴”、此刻却沐浴在煌煌神光、龙吟神器环绕之中，仿佛天地中心的少年——
林枫！
一模一样！
画卷右下角，还有一行以远古神文书写的、墨色淋漓、仿佛蕴含着大道轨迹的小字，此刻在他眼中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万道成尘，吾命不终。历劫千世，重临苍穹！”
云鹤真人手一松，古籍“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他踉跄后退一步，望着台下那道身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震撼与信息量，几乎冲垮了他的心神。
整个青云宗，唯有那震天的龙吟，与九大神器的嗡鸣，还在天地间回荡不息，宣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未知时代的开启。
而风暴的中心，林枫怔怔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指尖那早已愈合、仿佛从未破损过的细微红点，感受着体内那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却又依旧混沌未明的奇异感觉，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与自己十六年认知截然不符的、如同星海般深邃的迷茫与震动。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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