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道,斩情派掌门“灭恶烈姝”林芳,以歹毒绝伦的“黄泉九劫掌”诛杀黑鲨王,掌毙群寇,其后又倾资安葬无辜、抚恤孤弱。此事经由武当徐长老、华山清虚子及其门下弟子亲眼见证,迅速传遍江湖。斩情派“酷烈护弱”之名,至此无人不晓,其威势之盛,竟令四方魔教、塞外强梁、海上凶盗,闻“林芳”之名而胆寒,轻易不敢再入中原滋事。一时间,江湖竟得了些许诡异的太平。
然则,风波虽平于外,波澜却生于内。
且说那清虚子与徐长老,各自率领门人返回本派。两人虽对林掌门诛杀巨恶、护卫苍生之举心生敬重,然脑海中那黑鲨王中掌后凄惨绝伦、如同历经九幽地狱折磨而死的可怖景象,却始终挥之不去。那“黄泉九劫掌”的阴毒诡谲,已非“酷烈”二字可以形容,直是闻所未闻的邪异功夫。
华山派中,正气堂内。清虚子屏退左右,只留几名亲传弟子。众弟子见师尊归来后一直眉宇深锁,忍不住好奇追问:“师父,那场诛魔之战,究竟如何?黑鲨王真是被林掌门一掌击毙?其中细节,可能示下?师傅,您怎么看林掌门”
清虚子沉默良久,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青黑手掌印上敌身,寒毒爆发,魔头哀嚎翻滚的骇人场景。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面上神色复杂难名,最终,只缓缓吐出六个字:
“其人,可敬,可悲,可惧。”
有弟子不解:“师父,何为可敬?可悲?又可惧?”
清虚子喟然道:“可敬者,她诛巨恶,抚孤弱,行事自有准则,铁肩担道义,此心此志,坚如磐石,令人钦佩。可悲者,她身负血海深仇,心陷无边恨海,以至性情偏激,手段酷烈,以杀止杀,看似刚强,实则内心早已千疮百孔,沉沦苦海而不自知,岂非大悲?可惧者,便是那身武功与那颗被仇恨浸透的心。‘黄泉九劫掌’歹毒如斯,已非正道武学范畴。更可怕者,是她秉持这般理念,手握这般力量,今日可诛黑鲨王,他日若认定你我,乃至天下芸芸众生中亦有‘该杀’之辈,谁人能挡?谁又可制?”
无独有偶,武当山真武大殿前,徐长老面对环绕身旁、殷切询问的弟子们,亦是默然半晌。他回想起林河尘面对无辜尸骸时那深藏的悲悯,以及施展毒掌时那冰封般的绝情,种种矛盾交织,最终,这位性情刚直的长老,竟也与清虚子不谋而合,沉声道:
可敬,可悲,可惧。只是未曾言明为何以此六字为评,空留弟子猜想
消息自然亦传至正骨寺。胡秉正方丈闻之,非但未见欣慰,反而忧色更重。他于禅房之中往复踱步,手中念珠拨动愈急。
“黄泉九劫掌……此功名号便充斥幽冥死寂之气,专攻经脉,令人受尽折磨而死。修炼此法,需引地脉阴煞,以无边恨意为薪,稍有不慎便遭反噬,更能潜移默化,侵蚀修习者心志,令其戾气日深,终至万劫不复!此乃毋庸置疑的邪道魔功!长此以往,林河尘他……恐将彻底迷失本性,非但不能告慰亡姐,自身亦将永堕阿鼻!”
他再也坐不住,决意再赴斩情派总坛,纵然知其希望渺茫,也要做最后一番努力,劝其放弃修炼这等遗祸无穷的魔功。
这一次,林河尘甚至未在客堂见他,只命人引他至后山那片曾与善心相遇的烂漫花地。林河尘背对着他,素白身影立于纷繁花丛中,本该是绝美画卷,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
“胡方丈去而复返,又有何指教?”声音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
胡秉正合十,语气沉痛:“林施主,老衲为此番黑鲨王之事,正道同仁未能及时齐聚,致令百姓受损,向你致歉。然则,老衲今日前来,更是为你所修之‘黄泉九劫掌’!”
他深吸一口气,直言其弊:“此功阴毒歹辣,修炼过程凶险万分,更能源源不断滋生戾气,侵蚀心脉,蒙蔽灵台!施主,此非正道,乃是通往深渊的邪途啊!望你念及自身,速速弃此魔功,散去煞气,以免追悔莫及!”
林河尘缓缓转身,绝美的脸上尽是讥诮与冰寒:“胡秉正!你又有何资格在此对我说教?!”
“第一,”他竖起一根玉指,眼中恨意如潮涌起,“当年我姐姐遭难,你若有能耐,早到片刻,她何至于惨死?你的慈悲,当年救不了她!”
“第二,”他再竖一指,语气愈发锐利,“黑鲨王屠戮百姓时,你正骨寺又在何处?缩于寺中,美其名曰避免冲突!若非我以此‘邪功’诛杀此獠,不知还有多少无辜要丧命!那时,你的正道又在何方?!”
他逼前一步,气势凌人:“你口口声声说我这是魔功,是邪道!好啊,那你告诉我,我这邪功,杀了纵横海上、恶贯满盈的黑鲨王,救了可能被继续屠戮的百姓!当时华山清虚道长、武当徐长老及其门下上百弟子,皆在那时亲眼见证!我的邪,除掉了恶贯满盈之徒!你的正,又除了什么?!除了整日空谈,除了权衡利弊,除了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你的正,有何用处?!”
这一连串质问,如同疾风骤雨,挟着事实血泪,砸得胡秉正踉跄后退,面色灰败。他张了张口,却发现任何佛理、任何劝诫,在对方这基于残酷现实的凌厉反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最终只能长叹一声,颓然合十,黯然离去。
回到寺中,胡秉正独坐禅房,眉宇间愁云惨淡,仿佛又苍老了几分。他一生以降妖伏魔、导人向善为己任,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一位故人之后,一位本心良善之辈,执拗地行走在自我毁灭的邪路上,而自己竟无力挽回,这种挫败与忧心,几乎噬咬着他的佛心。
恰在此时,小小的善心端着茶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见爹爹愁容满面,便将茶水轻轻放在案上,然后趴到胡秉正膝前,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爹爹,你怎么不高兴呀?是……是经文太难懂,念不会吗?善心帮你念好不好?虽然……虽然善心也念不太懂……”
胡秉正看着稚子纯真无邪的面容,心中一片柔软,又是一片苦涩。他伸手轻抚善心的头顶,叹道:“好孩子,不是经文难懂。是……是这世间,有些事,比最难懂的经文还要难解。”
善心歪着头,不解地问:“比‘般若波罗蜜’还难吗?”
胡秉正被她稚语触动,沉吟片刻,试图用最浅白的语言解释:“嗯……譬如,有一人,他手持一把非常锋利,但会伤到自己的刀。他用这把刀,砍倒了许多欺负好花草的坏树木。爹爹看到他手被刀割伤了,心里很难过,想劝他放下那把危险的刀,换一把安全的。可是他却说,‘你看,我用这刀救了那么多好花草,它是有用的!’爹爹不知该如何劝他,既怕他继续伤到自己,又怕那些坏树木再来欺负好花草……”
善心听得似懂非懂,小眉头也学着胡秉正的样子皱了起来,认真地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说道:“爹爹真笨!”
“哦?”胡秉正一怔。
善心扯着他的衣袖,一本正经地说:“那……那就先帮他把那些最坏最坏、他打不过的大树木砍掉嘛!这样,他就不用总是用那把会伤到自己的刀了呀!等他手不流血了,不那么疼了,再告诉他,‘你看,不用那把危险的刀,我们也能保护好花草呀’,他可能就愿意换刀了呗!”
这一番童言瞬间照亮了胡秉正困顿的心!
他一直执着于“劝其弃刀”,却从未想过,或许根源在于“代其斩棘”!林河尘之所以紧握“黄泉九劫掌”这柄双刃剑,不正是因为他认为世间恶木丛生,非此极端手段不足以铲除吗?若正道能更主动、更有效地清除那些顶尖的、危害巨大的恶徒,证明“正道”亦有能力护佑苍生,是否就能逐渐消解他心中的偏执与恨火,为他放下魔功创造一丝可能?
“先伐巨木……再劝换刀……”胡秉正喃喃自语,眼中渐渐焕发出新的光彩。他望向窗外云海,心中已有了新的计较。或许,渡化魔君,非仅凭口舌,更需行愿。
这正是:
六字真言评魔君,可敬可悲亦可惧。
苦苦相劝反遭斥,稚子无心启玄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