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雨丝是揉碎的冰，沾在睫毛上便化不开，晕得整个世界都成了失焦的水墨画。我和恩珠拖着行李箱，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目的地是地图上标记在山坳里的民宿——偏僻得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只有雨雾在周遭织着密不透风的网。

“早知道这么偏，不如在市区住了。”恩珠的抱怨被雨声打湿，模糊不清。我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隐在雾里的树影，心里莫名有些发空。民宿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我揣着莫名的躁动，跟恩珠说了句“我出去走走”，便撑着伞踏入了雨幕。

我撑着半旧的黑伞踏入雨幕。小路两旁的野草沾着p湿漉漉的雾珠，叶片低垂，像是承载不住太多寒凉。雨丝细得近乎无形，却能穿透衣料，在皮肤上洇出一片微凉。走了约莫半里路，雾中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金宇镇，小学时总爱用铅笔在我课本上画小太阳的男生。他依旧是我记忆里的模样，笑容在雾里晕开，温吞得像凉白开：“好久不见。”我刚要开口回应，他却往后退了两步，身影渐渐融进雾霭，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回响，“往前走，别停。”

脚步不受控地继续向前走，雨雾更浓了，远处的景物都成了模糊的轮廓，连呼吸都带着雾的湿冷。转过一道弯，李宰赫倚在老樟树的枯干旁，他是小学时的体育委员，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他看见我，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闲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近况，末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塞进我掌心。指尖相触时，他的手凉得像冰，没等我追问，他已转身走进雾里，背影很快被白茫吞噬。我捏着纸片，触感粗糙如砂纸，却不敢展开，仿佛那里面藏着不能触碰的过往。

疑惑正缠上心头，肩膀突然被轻轻一拍，清脆的女声带着笑意炸开：“surprise！”我惊得一颤，回头见是崔秀雅，她扎着高马尾，发梢沾着雾珠，脸颊的梨涡依旧浅浅，不由分说地往我手里塞了个布娃娃，布料陈旧，黑纽扣缝的眼睛透着乖巧，却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灰。“继续向前走吧，别回头，有人在等你。”她的笑容亮得有些刺眼，像雾中难得的光，可话音刚落，便蹦跳着跑远，裙摆扫过野草，消失在雾的尽头。我握着布娃娃，软塌塌的布料里似裹着一块冰，冷意顺着掌心蔓延至心口。

雾色渐沉时，前方浮现出熟悉的轮廓——是早已废弃的小学。红砖教学楼在雾中泛着青灰，校门虚掩，推开时吱呀的声响划破雾的沉寂，惊起几只雀鸟，扑棱棱地撞进白茫里。按理说，这所学校该在岁月里朽成尘埃，可我踏进去时，竟没有半分诧异，仿佛早已预知这场重逢。校园里杂草疯长，红砖墙上爬满青苔，唯有那栋教学楼孤零零地立着，像个沉默的守墓人。远处的大本钟轮廓愈发清晰，钟面隐在雾中，看不清指针，却能感受到它无声的注视。

沿着积灰的楼梯往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带着空洞的凉意。楼顶的风裹着雾，吹得人睁不开眼。扶着冰凉的栏杆往下望，楼下竟是记忆里的篮球场，更诡异的是，场上满是奔跑的孩童，蓝白校服在雾中晃动，笑声却不真切。明明方才踏入校园时，这里还是荒无人烟的寂寥，怎么会突然涌进这么多鲜活的生命？

我顺着楼梯往下走，想寻一个答案。楼梯间弥漫着霉味与尘埃的气息，光线昏暗得像黄昏。走到三楼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捧着一摞作业本，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用工整的字迹写着“金和雅”——那是我的名字

心猛地一缩，我缓缓转身。

台阶上立着个男生，浅灰色衬衫被雾打湿，衣角贴在身上，透着冷意。他微微低着头，睫毛很长，沾着细碎的雾珠，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目光落在我脸上，温柔得像雾中的水。“好久不见了。”他的声音低沉，裹着雾的湿软，轻轻落在耳畔。

我望着他，一时竟想不起是谁。他变了太多，小时候那个总躲在教室角落看书的男生，如今身形挺拔，轮廓硬朗了许多，可那双眼睛里的温柔，依旧带着旧时的影子。我猜他是小学同学，便礼貌地牵起嘴角，疏离地点了点头。

他顺着台阶往下走了两步，与我并肩而行。“最近怎么样？在哪里上大学？”他侧过头，气息温热，却带着雾的凉。我转头看向他的侧脸，鼻梁高挺，线条流畅得像水墨画，下颌线清晰分明，被雾色衬得有些苍白。阳光透过楼道狭小的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那些光影流动间，记忆突然冲破桎梏——是田柾国。那个总在我忘带文具时默默递来铅笔，在我被欺负时红着脸挡在我身前，小学毕业那天哭着说要永远在一起，还塞给我一颗橘子糖的男生。我们曾约定要常联系，可时光终究把承诺磨成了灰烬。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喉咙发紧，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见了？”

他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恢复了那抹淡笑，点头时睫毛轻颤：“是啊，很多年了。我生病了，休学了几年。”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分明看见他眼底深处，藏着一片化不开的雾。

“那你病好了吗？现在住哪里？”我急切地问，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闷得发疼。

他没直接回应，只是陪着我往下走，聊着小时候的零碎。他记得我总爱上课走神看窗外的树，记得我运动会摔破膝盖时哭得惊天动地，记得我最喜欢把橘子糖的糖纸夹在课本里。那些被我遗忘的细节，他都一一珍藏着，像捧着易碎的琉璃。

走到操场平台时，身后的孩童笑声突然消失了。回头望去，篮球场再次变得空无一人，浓重的雾气汹涌而来，将整个校园裹得严严实实，连教学楼都成了模糊的剪影。

“我没地方去了。”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雾，带着一丝落寞。

那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心口。积攒的情绪瞬间决堤，我捂住脸，眼泪汹涌而出，心里的痛来得莫名其妙，却又真切得让人窒息，像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雾中传来允智的呼喊，她朝着我跑来，嘴巴一张一合，可雾气太厚，声音被隔绝在千里之外，什么也听不清。

田柾国突然上前一步，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伸出手，指尖带着雾的凉，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和雅，能再次和你见面真的很开心”他的声音柔得像水，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要把我的模样刻进永恒。

我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心口绞痛难忍，我哽咽着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依旧笑着，眼底的雾越来越浓，温柔里掺着化不开的悲伤。

他的笑容在我眼前渐渐模糊，身影变得透明，一点点融进雾里。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留不住。远处那座古老的大本钟突然发出一声沉闷而悠长的钟鸣，我下意识回头——雾中的钟身竟开始一点点碎裂、坍塌，斑驳的铜皮剥落，朽坏的木架倾颓，碎块坠入白茫茫的雾里，连一丝声响都没留下。周遭的一切愈发模糊，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与此同时，“叮铃铃——”刺耳的闹钟声猛地刺破混沌，我骤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大学宿舍熟悉却依旧带着雾感的天花板，室友被吵得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

枕头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是大片未干的泪痕。心口的余痛还在蔓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真实得不像一场梦。我以为只是梦境太过真切，挣扎着想要起身洗漱，可指尖触到枕头边时，却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印着田柾国的照片——正是雾中那个模样，嘴角噙着淡笑，眼底藏着化不开的雾。卡片背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一行字，墨迹似还带着湿气：和雅，能再次和你见面真的很开心

我握着卡片，身体瞬间僵住，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心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我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原来那场雾中的重逢，从来都不是梦。而那个温柔笑着说要走的人，或许早已在岁月的雾里，永远停在了某个我触不到的地方。窗外的天刚蒙蒙亮，雾气顺着窗缝钻进来，裹着清晨的凉，将我包围。我知道，往后的每个雾天，我都会想起那个雨雾弥漫的旧途，想起那个笑着说再见的人，在无边无际的悲伤里，一遍又一遍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