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雾,是活的。
寅时刚过,雾霭便从山涧的缝隙里钻出来,像一匹匹被揉皱的白绫,顺着蜿蜒的石阶往上爬。林砚背着半旧的行囊,踩着湿漉漉的苔藓,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他的靴底沾着山下小镇的泥土,衣角还残留着江南水乡的水汽——三天前,他还是苏州城里颇有名气的画师,笔下的亭台楼阁、烟雨杏花,总能让富家子弟掷出重金。可现在,他的画笔被折成两段,连同那身绫罗绸缎,一起埋在了城外的老槐树下。
“林先生,前面便是青崖观了。”引路的樵夫放下肩上的柴担,指了指雾中隐约可见的飞檐,“观主清玄道长性子古怪,能不能留你,全看缘分。”
林砚拱手道谢,目送樵夫的身影消失在雾中,才继续往前走。青崖观的山门很简陋,两扇木门漆皮剥落,门楣上“青崖观”三个篆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他抬手轻叩门环,三声轻响在雾中散开,竟惊起了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钻进了浓雾深处。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小道士探出头来。他约莫十二三岁,梳着总角,眉眼清澈,身上的道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你是谁?来做什么?”
“在下林砚,自苏州而来,想向清玄道长求一处容身之所,只需粗茶淡饭,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画画便好。”林砚的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透着一股执拗。
小道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转身往里喊:“师父,有个画画的先生要住下来。”
雾更浓了,院子里的几株古松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林砚跟着小道士穿过天井,来到一间偏殿。殿内陈设简单,一张木桌,两把竹椅,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草药。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桌前煮茶,他须发皆白,眼角的皱纹像青崖山的沟壑,手里的茶勺在砂锅中轻轻搅动,蒸汽袅袅升起,与窗外的雾融为一体。
“你想画青崖山?”清玄道长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得像山涧的流水。
“是。”林砚点头,“我听说青崖山四季皆有奇景,尤其是云雾,天下独绝。”
清玄道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青崖山的雾,不是用笔墨能画出来的。多少画师慕名而来,最后都带着空画卷离开了。”
“我只想画我眼中所见,心中所感。”林砚从行囊里取出一张素笺,那是他仅剩的一张上好宣纸,“哪怕画不出雾的魂,能留住它的形,也好。”
清玄道长抬眼看向他,目光如深潭,似乎要看透他藏在眼底的心事。良久,他才缓缓道:“观里正好缺个打理药圃的人,你若愿意,便留下吧。东边的厢房归你住,每日晨起浇药,午后劈柴,其余时间,你想怎么画,便怎么画。”
林砚大喜过望,连忙躬身道谢。
接下来的日子,林砚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每日天不亮,他便提着水桶去药圃,看着那些嫩绿的药苗在晨露中舒展叶片;午后,他抡起斧头劈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干燥的木柴上,瞬间蒸发;到了黄昏,雾色渐淡,他便背着画板,沿着山间小径漫步,将眼前的奇峰、古松、流泉,一一勾勒在纸上。
可他始终画不好青崖山的雾。
他试过用淡墨渲染,可画出来的雾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灵动;他试过用留白技巧,可纸上的空白又显得空洞乏味,没有雾的厚重与缠绵。三个月来,他画废的宣纸堆了满满一屋,可没有一幅能让他满意。
“林先生,你又在画雾啊?”小道士端着一碗汤药走过,看到林砚对着画板愁眉不展,忍不住开口,“师父说,雾是山的呼吸,是风的衣裳,要用心去听,才能懂它。”
林砚苦笑:“我听不懂。我只能看到它的样子,却抓不住它的魂。”
小道士放下汤药,指着远处的山峰:“你看,今天的雾不一样。”
林砚抬头望去,只见今日的雾比往常更淡些,阳光透过雾霭,在山间洒下斑驳的光影。雾气缠绕在山腰,像一条白色的腰带,随着风轻轻流动,时而浓,时而淡,时而聚,时而散。那些原本模糊的山峰,在雾的映衬下,竟透出一种虚实相生的美感。
“我还是画不出来。”林砚叹了口气,拿起画笔,却迟迟不敢落下。
这夜,下起了小雨。林砚躺在床上,听着雨滴敲打着窗棂,辗转难眠。他起身披上外衣,推开门走进院子。雨丝细密,与残留的雾气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他沿着石阶往上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山顶。
山顶有一座望江亭,亭柱上刻着一副对联:“雾锁青山山锁雾,天连碧水水连天。”林砚站在亭中,俯瞰着山下的云海。雨雾中,群山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流动的水墨画。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苏州时,为了迎合世人的喜好,画的那些精致却刻板的画作,那些被重金追捧的作品,如今想来,竟全是没有灵魂的空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竟是清玄道长。
“道长。”林砚躬身行礼。
清玄道长走到他身边,望着山下的雾海:“你可知,你为何画不好雾?”
林砚摇头。
“因为你心中有执念。”清玄道长缓缓道,“你想画出雾的美,想证明自己的才华,想摆脱过去的阴影。这些执念像枷锁,困住了你的心,也困住了你的笔。”
林砚浑身一震,是啊,他一直活在过去的荣光与屈辱里。苏州城里的赞誉让他骄傲,权贵的打压让他愤懑,他带着这些情绪来到青崖山,想要通过画好青崖雾来证明自己,可这份急于求成的执念,却让他离真相越来越远。
“那我该怎么做?”林砚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
“放下。”清玄道长道,“放下你的骄傲,放下你的不甘,放下你对画笔的执念。当你不再想着‘画好雾’,只是单纯地看着它,感受它,你的笔自然会跟上你的心。”
雨渐渐停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雾霭在晨光中慢慢散去,露出了青崖山的真面目——奇峰耸立,怪石嶙峋,古松苍翠,流泉潺潺。林砚站在亭中,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那些积压在心底的郁结,仿佛被晨风吹散了一般。
他回到观中,没有立刻拿起画笔,而是像往常一样去药圃浇药。水珠落在药苗的叶片上,晶莹剔透,顺着叶脉缓缓滑落;午后劈柴时,他看着斧头落下,木柴裂开的纹路,听着柴薪断裂的声响;黄昏时分,他不再急于写生,只是坐在石阶上,看着雾起雾落,云卷云舒。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砚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画师。他不再执着于画纸和笔墨,而是将眼前的一切都记在心里。他记得春天雾中的映山红,花瓣上沾着晨露,像一颗颗红宝石;记得夏天雾中的流泉,水声叮咚,与鸟鸣交织成曲;记得秋天雾中的枫叶,如火如荼,在白雾中格外醒目;记得冬天雾中的寒梅,暗香浮动,坚韧不拔。
这日,青崖山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是京城有名的收藏家,听闻青崖山的雾景绝美,特意前来观赏。在山下的小镇,他偶然看到了小道士晾晒的一张画——那是林砚上个月随手画的,纸上没有浓墨重彩,只有几缕淡淡的墨痕,勾勒出雾中山峰的轮廓,留白处仿佛真的弥漫着轻纱般的雾气。
收藏家一眼便被吸引了,他拿着画,一路打听来到青崖观,执意要见这幅画的作者。
此时的林砚,正在药圃里除草。听到小道士的通报,他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许久没有认真画画了。他跟着小道士来到大殿,看到那位收藏家正对着自己的画作啧啧称奇。
“这位便是林砚先生吧?”收藏家快步走上前,拱手道,“先生这幅画,寥寥数笔,却将青崖雾的神韵表现得淋漓尽致,堪称神作!我愿出千两白银,买下这幅画,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千两白银,这在以前,是林砚想都不敢想的价格。可现在,他只是淡淡一笑:“这幅画是随手之作,不值这么多钱。若先生喜欢,便送你吧。”
收藏家愣住了,随即深深鞠躬:“先生高风亮节,在下佩服。不知先生还有其他作品吗?我愿高价收购。”
林砚摇了摇头:“我已许久不画画了。”
送走收藏家后,清玄道长看着林砚,眼中带着赞许:“你终于懂了。”
林砚点头,心中一片平静:“以前总想着用画笔留住美景,却不知最美的风景,早已在心中。”
此后,林砚依旧在青崖观住了下来。他还是每日浇药、劈柴,只是偶尔兴起,会拿起画笔,在素笺上随手勾勒几笔。他的画越来越简练,越来越空灵,却总能让人感受到青崖山的灵气与雾的神韵。
有人说,林砚的画千金难求;也有人说,他早已不再作画,成了青崖山的一部分。只有林砚自己知道,他只是放下了执念,找回了初心。
青崖山的雾依旧每年如期而至,缠绕着山峰,滋养着草木,也滋养着一颗平静的心。而那些被他送出去的画作,在世间流转,每一幅都带着青崖山的清冽与宁静,让看到的人,都能暂时放下尘世的喧嚣,感受到片刻的安宁。
多年后,一位年轻的画师来到青崖观,想要拜林砚为师。他看到林砚正在药圃里劳作,衣衫朴素,双手粗糙,完全不像传说中的画坛巨匠。
“先生,您为何不画画了?”年轻画师不解地问。
林砚放下手中的锄头,指了指身边的药苗,又指了指远处的云雾:“你看,这些药苗,这些云雾,还有这青崖山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画。心之所向,目之所及,皆是笔墨。”
年轻画师望着眼前的老人,又看了看山中的雾景,忽然恍然大悟。他没有再提拜师的事,只是在青崖山住了下来,像当年的林砚一样,每日劳作,每日观景,用心感受着这座山的呼吸与脉搏。
雾锁青崖,锁住的是岁月,锁不住的是人心。那些放下执念的人,总能在云雾深处,找到属于自己的清明与安宁。而青崖山的雾,也在年复一年的流转中,见证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初心与成长的故事。
要不要我继续延伸这个故事,比如增加年轻画师的成长线,或是引出林砚在苏州的过往恩怨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