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雅未克像一枚被神祇随手掷下的积木,斑斓屋顶在铅灰天穹下燃出挑衅的亮色,仿佛要以凡俗的颜料对抗宇宙级的水墨。空气冷冽得带着硫磺的刃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把火山咽喉里的碎玻璃吸入肺叶。
楚子航没有让鞋底在港城的熔岩砖上多停留一秒。他按信里那行银灰墨迹的指令,租下一艘随时可能解体的老破冰渔艇——“海妖号”。船壳的钢板像被冰爪撕过,焊痕扭曲如古诺斯符咒。船长是个缄默的冰岛老海狼,面庞被盐霜与风暴雕刻成玄武岩的浮雕,灰蓝瞳仁对任何活物都一视同仁地冷淡——旅客不过是另一种需要被运往北方的冷藏货。
“海妖号”扎进格陵兰海墨玉色的胸腔,船艏劈开浮冰,发出闷鼓般的碎裂声。楚子航立在舷侧,任刃状寒风把耳廓削得通红。远方,冰川像被远古巨兽啃噬过的利齿,蓝白层理里嵌着幽冥的磷光。
老船长递来一只被海水啃出麻点的锡壶,里面晃荡着被称作“黑死酒”的Brennivín。酒液表面浮着极细的焦炭屑,像微型冥河上的渡船。
“来这儿的人,要么追极光,要么追死亡。”船长嗓音沙哑如冰碴刮过铁锚,“你两样都不像。”
楚子航让酒焰在喉管里炸开,声音仍冷得不含杂质:“我在追一段被删档的记忆。”
船长嗤笑,露出几颗被海盐磨钝的牙:“海和冰的回收站里,‘记忆’比尸体沉得更快。”
数小时后,赫马岛的玄武岩岸线像被雷神之斧劈出的黑龙骨,突兀刺破浓雾。所谓“黑石港”不过三根朽桩、一条瘸腿栈桥。空气里浮着腐烂海藻与鳕鱼内脏的甜腥,像某种深海祭祀的残羹。
岛陆死寂,木屋散落在岩缝,窗洞漆黑如被啄空的鲸目。唯一活物招牌,是码头尽头悬着鲸鱼肋骨的矮棚——“渡鸦酒馆”。门扇包覆的鲸革上烙着古诺斯字母,意为“乌鸦栖翼”。
推门,一股裹着烟草焦油、陈血、廉价鲸脂蜡烛与醉汉汗腺的湿热洪流扑面,像闯进某头巨兽的贲门。油灯将人影投成扭曲的罗夏墨迹,六七具魁岸身形散布角落,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混血种特有的“龙压”——那种把空气分子撑出静电火花的躁狂。
楚子航行至吧台。酒保是个独眼巨人,胸肌在烛火下泛出油亮的青蓝,正用一块糊满乌红渍的麻布擦拭裂口玻璃杯。
“要点什么?”声音像砾岩互磨。
“情报。”楚子航的声线比冰威士忌更短促,“永夜议会。”
整个酒馆瞬时被按下静音键,连烛芯爆出的烛花都可闻。
酒保独眼微阖,评估值与危险系数在虹膜里一闪而逝:“此地无议会,只有酒。Brennivín抑或艾雷泥煤?”
“我滴酒不沾。”
“那就把门外的寒风一并带走。”
角落忽起一声轻佻的嗤笑:“嚯?一个拒绝酒精却闯进渡鸦巢穴的东方面孔?可比白化乌鸦更稀罕。”
出声者立于阴影与烛焰的交界,黑风衣剪裁如夜刃,栗发微卷,紫罗兰虹膜里浮着蛇信般的金圈。他把弄一枚古银币,指背苍白得可见靛青静脉。
“容我自荐——洛基·弗拉梅尔,化名,但足够花哨。”他躬身,背脊弯出天鹅颈般的傲慢弧度,“让我猜猜,阁下便是议会苦候的‘第七柄断界刃’?比料想中……俭朴。”
“第七刃”一词像冰锥落进铜鼓,回音带着金属裂响。
楚子航直接截取核心:“夏弥在哪?”
洛基舌尖舔过犬齿,像在品尝某个禁忌的甜名:“她属于议会的‘缄默藏品’。至于坐标——等你熬过遴选,自会解锁。”
话音未落,楚子航后颈的龙血预警炸起细电。他侧颅、让耳轮避开一道嘶啸的寒芒——“叮!”一柄渡鸦形制的黑钛飞刀贯入吧台,尾羽仍颤。
掷刀者从暗处起身,伤疤横贯鼻梁与左唇,像被战斧劈过的旧盾。她名“血鸦”希格露恩,前任第七刃的遗孀兼战友,龙血比例逼近临界,肌肉纹理在烛下泛出鱼鳞般的冷光。
“议会不需要没铭牌的野刀。”她嗓音像砂纸磨过生铁,第二柄飞刀在指缝间旋转。
洛基退后一步,风衣下摆扬起如黑幡,把战场让给死亡。
希格露恩骤发,身形拉出一道残影,飞刀直取楚子航的颈动脉。刀尖划破空气,发出女妖嘶嚎般的锐啸。
楚子航仍未拔刀。左手以“镜返”角度叼住对方桡骨,腕骨一沉一折——“喀!”裂声清脆如冰湖炸缝;右膝同时“崩星”顶击膈肌,力道透入胸腔,把她肺泡里的空气榨成一声短促呜咽。
希格露恩跪倒,钛刀落地,金属与岩板撞击出冷蓝色的火花。剧痛让她瞳孔扩成黑渊,却咬碎牙关不发出第二声呻吟。
酒馆里所有呼吸同时拔高一度,又迅速沉入更低的气压。
楚子航抬眼,目光穿过烛火与烟霾,钉在洛基眉心:“带路。”
洛基唇角那抹玩味终于出现一丝龟裂,随即裂成更耀眼的兴奋。他鼓掌,银币在指背翻飞成银蛇:“精准、冷冽、零废动作——议会这次捡到的是‘绝对零度’啊”
他转身,风衣扫过希格露恩垂落的黑发,像夜枭掠过尸体。鲸骨吧台后方,一道被海蛎壳覆盖的暗门悄然旋开,露出向下噬人的石阶。石壁渗出古旧的鲸脂与血赭,仿佛直通某头搁浅万年的巨鲸胃囊
楚子航跨过暗门时,最后一瞥留在吧台上的渡鸦飞刀——刀身映着烛火,像一截被冻住的闪电
石门在背后阖上,隔绝了鱼腥、汗酸与希格露恩压低的喘哼。只剩冰威士忌苦涩的余味,沿石阶向下,愈发浓烈,像一条通往记忆坟场的冷冽引线。
黑暗深处,有铁与火、龙与血、以及某个被反复描摹却永难拼合的名字,正在等待他——夏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