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的话语如投石破渊,在空旷的议会大厅里漾开无形的涟漪。按在石椅背上的手稳如磐石,无半分颤栗,仿佛他并非向一群凶险莫测的未知存在提出诉求,而是在陈述一则既定的铁律。
六位议会成员的目光或戏谑、或冰寒、或审视、或怨毒,尽数聚焦于他身上。空气凝滞如固,唯有石柱顶端的幽蓝焰苗静默燃烧,投下摇曳的鬼魅暗影,在玄黑石壁上无声游走。
主位上的“奥丁”,银色扭曲面具下的目光似能穿透维度,直烙楚子航的魂府。经过炼金术处理的金属质感嗓音再次响彻识海:
“证据……合乎情理的诉求。”
奥丁缓缓抬起覆着玄铁手套的右手,指向大厅一侧的暗影。“那么,便让你亲睹真相——‘往昔之镜’会剥离尘埃下的本貌。”
随着他的指涉,那片暗影区域的岩壁如水波般漾动,岩石肌理褪散,显露出一面巨硕的不规则镜面,边缘泛着冰晶般的冷光。镜面未映大厅景象,反呈混沌暗银的漩涡流光,仿佛吞噬一切的幽渊。
“记忆回廊是议会的核心秘藏之一。”那位转动鎏金钢笔的西装中年开口,语调带着学者般的严谨,“它能导引使用者潜入潜意识深海,追溯被遗忘或篡改的记忆残片。当然,过程绝非坦途,甚至……暗藏殒命之险。心智不坚者,恐将在过往迷阵中彻底沉沦,永失本我。”
洛基在旁吹了声轻佻的口哨,紫罗兰色瞳仁里跃动着亢奋的光:“祝你好运,第七刃。可别在里面疯魔,那我可就少了许多乐子。”
楚子航未予理会。他的目光死死锁定那面诡谲的“往昔之镜”。风险?他早已与风险共生,视之为狩猎路上的寻常荆棘。迷失?自某个节点起,他的人生本就如行迷雾,从未真正踏足坦途。
他松开按在石椅的手,迈步走向镜面。步伐沉稳,踏在莹润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越的回响,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刺耳。
当他立在镜前,镜中未映其影,唯有暗银漩涡愈发汹涌。一股磅礴吸力自镜面迸发,不作用于肉身,却直攫他的识海,欲将其拖拽入未知深渊。
“凝神静气,回溯你欲探寻的节点。”奥丁的声音在识海冰冷回响,“东京塔。夏弥。陨落。”
楚子航闭目,摒除所有杂念。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 雨。寒彻骨髓的瓢泼暴雨,砸在东京铁塔的冷硬钢结构上,发出聩耳欲聋的轰鸣,似天地崩裂的序曲。
· 火。燃烧的言灵之火,将夜空染成不祥的猩红,烈焰舔舐空气,裹挟着灼热的痛感,炙烤着每一寸肌肤。
· 鎏金瞳孔。夏弥那双曾灵动狡黠的眼眸,被纯粹的鎏金占据,翻涌着龙类的暴戾与……一丝他当年未能洞悉的、深埋的悲戚。
· 刀。他手中的“村雨”,冷冽刀身倒映着火光与雷光,刀尖凝聚着他毕生的力量与决绝,承载着无法回头的宿命。
· 贯穿。利刃刺入肌理的触感,沉闷而滞涩。温热的龙血溅落脸颊,与冰冷的雨水交融,在皮肤上划出刺骨的凉。
这些画面清晰如昨,是他五年来反复咀嚼、用以自惩的梦魇。但此刻,在“往昔之镜”的导引下,一些被忽略的、违和的细节,如深海冰山般缓缓浮出水面——
· 声息。除雨声、火声、刀锋破风声外,似有一道极微弱的吟唱般的背景音,缥缈不定,却携着古老的龙语韵律,萦回不散。
· 灵光。夏弥中刀倒地的刹那,她周身并非仅有溅落的鲜血,更有一缕转瞬即逝、几不可察的金光,如电路板纹路般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 触感。刀锋彻底刺入之前,他似感知到一瞬的磅礴阻力,非来自夏弥的肉身,而是源于……周遭的空气?乃至空间本身?那触感转瞬即逝,被当时汹涌的情绪彻底淹没,未曾留下半分痕迹。
· 记忆断层。夏弥倒下后,至他抱起她冰冷的躯体,这段记忆存在一处极短暂的、不自然的空白,如电影胶片被刻意裁去一帧。此前他从未深究,只当是极致悲恸导致的记忆断片。
这些细节如细密的冰针,刺穿他原本坚固的记忆壁垒。一股砭骨寒意沿脊椎攀援而上,直窜天灵。
就在此时,镜面中的暗银漩涡骤然提速,景象陡然剧变!
不再是东京塔的宏大战场,而是一间……昏暗、弥漫着消毒水与炼金术药剂混合气味的密室。视角极低,仿佛是幼年时的自己,正仰望着未知的穹顶。
他瞥见一个身着白大褂的背影,听闻一道温和却不容置喙的嗓音(这声音……依稀熟悉,却如蒙尘的古卷,难以辨识)对另一人说道:
“……必须进行‘精神锚点锁定’。他是最适配的‘门扉容器’,但过于强烈的自我意识会阻碍‘界门开启’……关于那个女孩‘夏弥’的最终节点,需设为强效情绪触发器,确保特定条件下,他能被导引至‘界门’临界状态……”
画面剧烈晃动、模糊不清。他看到一只手握着一枚散发微光、形似水晶梭子的炼金仪器,缓缓靠近他的额头……
“嗡——!”
一股灵魂撕裂般的剧痛自识海深处爆发!眼前景象瞬间碎裂,镜面中的暗银漩涡变得狂暴混乱,发出刺耳的尖啸,如万千怨灵在嘶吼!
楚子航闷哼一声,猛地睁眼,踉跄着踣退数步,额上瞬间布满冷汗,青筋在鬓角突突跳动。那股精神剧痛来得迅猛,去得也快,但残留的眩晕与心悸仍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镜面恢复混沌暗银,仿佛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童年片段从未存在。
议会大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
奥丁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缓,却暗藏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看来,你已然窥见。记忆的土壤之下,埋藏着并非由你亲手栽种的种子。”
西装中年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强悍的精神防护……或者说,精密的记忆枷锁。在你童年的某个节点,便已被悄然布设。东京塔的事件,不过是激活并强化这一‘设定’的钥匙。”
楚子航立在原地,微微喘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震颤。童年记忆?实验室?锚点锁定?门扉容器?
议会并未全然虚妄。他的记忆,确被人动了手脚。且动手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更早,牵扯的因果,也远比他认知的更深。
他抬眼,目光再次投向圆桌中央,那里虽空无一物,他却仿佛重见维生舱中夏弥安睡的面容。
若关于夏弥之死的记忆,仅是被导引、被设定的“情绪触发器”,那么……她真正的结局是什么?东京塔下陨落的,又究竟是她的真身,还是某个精心伪造的幻象?
谜团非但未解,反而如滴入清水的墨汁,扩散出更广阔、更深沉的黑暗,将他彻底裹挟。
他转身,重新面对圆桌与六位永夜议会成员。眸中的冰寒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沉凝的情绪——是确认被背叛后的锋锐,是触及真相边缘的凝重,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走到第七张石椅前,这一次,未有半分犹豫,径直落座。
石椅的冰冷坚硬透过衣物传来,似一枚烙印,宣告着他与议会的绑定,也预示着前路的凶险。
“我要知晓全部真相。”楚子航的声音带着一丝经受过精神风暴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字字如铁,“关于‘界门’,关于我的过往,关于……夏弥的一切。”
奥丁微微颔首,银色面具上似有流光一闪而过。
“甚好。从此刻起,永夜议会第七刃——楚子航,正式履职。”
“你的首个任务:前往卡塞尔学院旧址,取回埋藏于‘冰窖’最底层的——‘龙族谱系图·残卷三’。那里,或许藏着你追寻的,关于‘界门’的初始密钥。”
卡塞尔学院……旧址。
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被掷入命运的漩涡中心,搅动着尘封的过往与未知的前路。
楚子航倚在冰冷的石椅背上,闭目凝神。识海深处,童年实验室的片段与东京塔的雨火交织,夏弥安睡的面容与奥丁冰冷的面具重叠,过往与未来的迷雾在此刻缠绕,难分难解。
狩猎,才刚刚拉开序幕。而猎物与猎人的界限,早已在记忆的篡改与真相的迷雾中,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