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那把钝刀子似的绞痛,在姜予回到空荡冰冷的别墅后,不仅没有半分平息,反而像被点燃的引线,搅动得越发猖獗。
她几乎是佝偻着脊背,一步一挪地挪上楼,冲进主卧附带的卫生间。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硌得脚心发寒,她扶着马桶边缘,弯下腰剧烈干呕,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她拧开水龙头,刺骨的冷水哗哗落下,双手掬起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用这份寒凉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也想让自己混沌的思绪清醒一点。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宣纸,眼下是淡淡的青黑,嘴唇毫无血色,唯有右耳垂那点天生的朱砂痣,在一片惨白中显得格外刺眼,像是某种无法抹去的烙印。
“姜小姐,初步诊断是早期胃癌,溃疡面不规则且边缘质硬,病理结果不太乐观。必须尽快完善腹部CT和肿瘤标志物检查,确定病灶范围,最好能尽早安排手术,不能再拖了。”医生严肃的语气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上。
癌症。
她才二十六岁。这个曾经只在新闻和书本里见过的词汇,如今像一块巨大的冰,狠狠砸进她的生活,冻住了所有呼吸。当年为了凑齐母亲的手术费,为了保住濒临破产的家族企业,她签下了那份为期三年的商业联姻协议,用自己的自由和尊严,换来了三百万救命钱。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场看似平等的交易,如今竟要向她索取最沉重的代价——她的生命。
她扶着冰凉的洗手台,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慢慢直起身,一步一步挪回卧室。那张被她小心翼翼折叠了两次、塞进珠宝设计项目文件最后一页的体检报告,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明明藏在纸页深处,却烫得她思绪不宁。
沈砚会看到吗?
他明天要主持项目评审会,这份文件是核心资料,他一定会仔细翻阅。等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些刺眼的诊断结果时,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吗?还是只会觉得麻烦,像处理一份出错的合同、一个不合格的合作方一样,冷漠地安排他的私人医疗团队来“解决”这个问题,只求不影响他的生活、不耽误他和林羡的“好事”?
她不敢深想。两年来的婚姻生活早已教会她,在这场名为“夫妻”的交易里,期待越多,失望就越惨痛。她早已学会将所有的委屈、不甘和需求,紧紧封锁在内心最深处,用顺从和沉默,扮演好一个合格的、不添乱的“沈太太”。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终于传来了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紧接着是门锁转动、换鞋的细微响动。
姜予几乎是瞬间绷直了脊背,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宽松的真丝睡袍,将蜷缩时褶皱的衣角抚平,仿佛要抹去所有狼狈的痕迹。脚步声沉稳有力,沿着楼梯一步步上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最终停在了主卧门口。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清冽的寒气裹挟着陌生的香气涌了进来。沈砚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感厚重的黑色羊绒大衣,肩线挺拔,身姿依旧矜贵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但这份疲惫,显然与她无关。
他身上除了冬夜的寒气,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女士香水味——那是姜予在林羡出席活动时闻到过的味道,一款限量版的玫瑰调香水,张扬、妩媚,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与沈砚身上惯有的冷冽气息格格不入,却又真实地缠绕在一起。
他甚至没有脱下大衣,只是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姜予身上,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摆放在这里的物品,而非他的妻子。
“还没睡?”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却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淡,听不出丝毫关心。
“嗯,就要睡了。”姜予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噬。
沈砚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他一边解着大衣领口的扣子,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平淡地提起:“今天慈善夜的会场外,遇到几个不懂规矩的记者。”
姜予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他。
他迎上她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语气渐渐冷了几分:“他们问起林羡和‘深海之焰’。”
“深海之焰”——这五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姜予的心里。那是沈家祖传的宝石,只传长媳,是沈太太身份最直接的象征。可就在昨天,林羡在一场直播里,赫然佩戴着那枚传说中的宝石,引来全网猜测,#林羡沈太太#的话题更是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热搜榜。
“我告诉过你,”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明确的警告,“做好你分内的事。照顾好沈家和你自己的家族企业,履行好协议里的义务,这就够了。外界的事情,尤其是关于我和林羡的,不要过问,更不要有任何不得体的反应。”
原来他深夜归来,不是为了弥补纪念日的缺席,不是为了解释红毯上与林羡的并肩而行,更不是为了关心她为何独自等到深夜,而是来重申他的“规矩”。
不许公开沈太太的身份,不许干涉他的私人生活,不许怀孕,不许对林羡有任何异议……两年前签下的协议里,一条条,一款款,都是划定她活动范围的冰冷栅栏,将她困在一个名为“沈太太”的空壳里,却剥夺了她作为妻子的所有权利。
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穿刺、搅动,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姜予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我知道。”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我不会过问,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沈砚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他脱下大衣,随手扔在沙发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份她带回来的珠宝设计项目文件上——那是沈氏下一季度的重点推广项目,也是她熬了无数个夜晚才完成的设计方案。
“明天上午的项目评审会,资料准备好了?”他问,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好了。”姜予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微微蜷缩起来。那份文件的最后一页,藏着她的诊断书,藏着她最后的希望。
沈砚迈开长腿走过去,拿起那份文件,指尖修长有力,翻动纸页的动作带着惯有的、掌控一切的利落。他快速翻阅着前面几页的预算报表和设计图,眉头偶尔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姜予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他翻动的手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一页,两页,三页……离最后一页越来越近了。他会翻到吗?他会看到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吗?他会知道,他的妻子,此刻正被癌症和疼痛折磨,正绝望地向他求救吗?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最后一页纸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沈砚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屏幕上跳动着“羡羡”两个字,他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不耐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温柔的纵容。他毫不犹豫地合上文件,随手将它扔回床头柜上,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一边接通电话,一边转身朝书房走去。
“羡羡,什么事?”他的声音瞬间放柔,带着一种姜予从未听过的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嗯,刚到家……别担心,记者那边我已经处理好了……好,我现在过去找你。”
温和的话语随着关上的书房门而被隔绝在另一个空间,卧室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姜予一个人,和那份终究没有被翻到最后一页的文件。
胃里的刀子还在疯狂搅动,疼得她浑身发冷,几乎要蜷缩在地上。但此刻,比胃痛更痛的,是心口那片密密麻麻的酸楚和绝望。她缓缓走到床边,拿起那份被丢弃的文件,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折叠整齐的诊断书。
冰冷的纸张硌在指尖,边缘锋利得像是要割破皮肤,提醒着她一个可笑又残酷的事实——
她孤注一掷的求救,她最后的希望,他甚至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给。
寒意,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将她从头到脚,冻得僵硬。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