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裹挟着刺骨的寒风，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在地面溅起层层水花，模糊了城市的轮廓，也模糊了那个固执地站在雨幕中的身影。
沈砚站在姜予工作室的楼下，已经快三个小时了。曾经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布料冰冷刺骨，顺着衣摆不断往下滴水，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滩水渍。雨水顺着他湿漉漉的黑发淌下，划过苍白的脸颊，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连不远处那扇亮着暖光的窗户都看得有些朦胧。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固执地仰头望着那扇窗，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赎。
工作室里，姜予站在厚重的窗帘后，指尖轻轻抵着微凉的布料，静静地看着楼下那个模糊却熟悉的身影。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沉寂的寒潭。
季洵站在她身边，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担忧：“他已经站了很久了，雨这么大，温度又低，这样下去会生病的，甚至可能引发并发症。要不要……我下去让他离开？”
姜予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窗外的雨声，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不用。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楼下那个身影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两年前那个寒冷的结婚纪念日夜。也是这样的低温，她穿着单薄的礼服，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在空旷的礼堂外等了他一整晚。那时的她，冻得瑟瑟发抖，心里却还在为他找着各种借口，说服自己他只是被工作耽搁了。可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晚上，他正陪着林羡，在璀璨的红毯上接受万众瞩目。那时的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大概是觉得她不懂事，是在无理取闹吧。
如今，位置调换。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财富、地位和名誉，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祈求着她的回眸。
真是……讽刺啊。
姜予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又过了一个小时，雨势渐渐小了下去，转为细密冰冷的雨丝，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楼下的身影晃了晃，像是有些站立不稳，修长的身躯微微佝偻，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可他很快又强行稳住了身形，脊背再次挺得笔直，只是那挺直的姿态里，多了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
姜予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漠然，有嘲讽，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闪而过的刺痛。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转身走向门口。
“予予？”季洵连忙唤住她，语气里满是不解与担忧。
“我去去就回。”她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拿起门边的一把黑色雨伞，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推开门，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她撑开伞，缓步走入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中。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敲打着沈砚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
沈砚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抹黑色的身影。他艰难地聚焦，看着那把黑色的雨伞缓缓向他走来，伞沿遮住了来人的上半张脸，他只能看到那截纤细白皙的脖颈，和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唇。
是她。
那一刻，沈砚死寂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希望，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他张了张嘴，想喊出她的名字，喉咙却因为长时间的寒冷和极致的紧张，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
姜予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伞面微微抬起，露出了她清冷平静的脸庞。她的目光落在他狼狈不堪的身上，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湿透的头发、苍白的脸色、冻得发紫的嘴唇、紧贴在身上的西装，还有他眼底那片只剩下卑微祈求和无尽疲惫的绝望。
沉默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蔓延开来，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只剩下雨水滴落的声音，和沈砚有些急促的、带着寒意的呼吸声。
良久，姜予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沈砚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沈砚，”她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雨幕中，落在沈砚的心上，“你淋雨的样子，真像我当初犯贱的样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沈砚的瞳孔骤然缩紧，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冻结，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至心脏，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里没有丝毫的心疼，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仿佛在看一个笑话的怜悯。
这句话，比任何尖锐的斥责、任何激烈的怨恨，都更具杀伤力。
它将他此刻所有的卑微、所有的痛苦、所有自以为是的忏悔与深情，都赤裸裸地定义为了“犯贱”。
它将他曾经施加于她的所有冷漠、所有伤害、所有无视，都原封不动地、甚至加倍地还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以为他的等待是深情，是忏悔，是赎罪。
可在她眼里，却只是和他当年一样，一场可笑又可怜的“犯贱”。
巨大的羞辱感和灭顶的绝望，像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支撑到极限的身体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剧烈地晃了晃，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这冰冷的、湿漉漉的地面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扶住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抠进了墙壁的缝隙里。
姜予静静地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没有伸手，也没有后退。她只是撑着伞，站在那里，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冷静地审视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悲剧。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形成一道小小的屏障，隔绝了他的狼狈，也隔绝了他的世界。
“回去吧，沈砚。”她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还有一种彻底终结的意味，“别再来了。你这样，除了让自己更难堪，没有任何意义。我不会因为你淋雨就原谅你，也不会因为你的忏悔就回头。”
说完，她不再看他，甚至没有再给他一丝眼神，缓缓转过身，撑着那把黑色的雨伞，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了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大楼。
伞沿隔绝了冰冷的雨丝，也彻底隔绝了他的世界。
沈砚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工作室的门后，那扇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再次将他无情地隔绝在外。冰冷的雨丝依旧无情地打在他的脸上，和他终于控制不住滚落的热泪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地面上，瞬间被雨水冲淡，消失无踪。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是输给了温润如玉的季洵，也不是输给了变幻无常的命运。
他是输给了那个曾经被他伤得遍体鳞伤、如今却强大到让他无法企及的女人。
他是输给了自己曾经的傲慢、愚蠢和眼盲心瞎。
沈砚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再也支撑不住。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混合着雨声，显得格外凄凉。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可能……真的永远失去她了。
那个他找了十年、伤了两年、悔了半生的月亮，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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