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暴雨中的诀别后,沈砚彻底从姜予的世界里消失了。
没有纠缠不休的电话,没有试探性的信息,更没有不请自来的卑微出现。仿佛那个曾在滂沱大雨中伫立到近乎昏厥、燃尽了最后一丝骄傲的男人,从未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过浓墨重彩的痕迹,只余下一段被刻意尘封的、不堪回首的过往。
姜予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顺遂。经历了舆论的风波与反转,她的工作室名声大噪,凭借扎实的设计功底和独特的艺术风格,订单纷至沓来,甚至吸引了不少国际品牌的合作邀约。那些曾经因“替身合同”而质疑她、辱骂她的声音,在沈砚那篇自毁式的长文和她极具说服力的实力作品面前,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认可与赞誉。她搬进了新的公寓,落地窗外是开阔的城市天际线,阳光充足,通风敞亮,每一个角落都透着新生的暖意,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旧日别墅里的阴霾与压抑。
季洵依旧如温润的春风般陪伴在侧,替她挡去不必要的应酬与纷扰,在她遇到设计瓶颈时给出中肯的建议,在她偶尔疲惫时递上一杯温热的咖啡。他的体贴恰到好处,从未逾矩,却也足够安稳,让她得以心无旁骛地追逐自己的梦想。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仿佛她的人生,终于摆脱了过去的枷锁,迎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光明。
只是偶尔,在深夜独自留在工作室修改设计稿时,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室内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暖黄的光,姜予会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心头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空茫。那个人的彻底消失,带来的不是预想中彻底的解脱,反而是一种……过于彻底的寂静。就像一部喧闹的电影突然按下了静音键,虽然耳根清净,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但她很快便会挥散这种莫名的情绪,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图纸上。她早已学会不再为那个男人浪费任何心绪,更何况,是他自己选择了彻底退出。
直到一个月后,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她工作室的门。来人是沈氏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陈律师——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姜予对他有印象,当年正是他代表沈砚,与她签署了那份冰冷的婚姻协议。
“姜小姐,冒昧打扰,希望没有影响到你的工作。”陈律师的语气专业而疏离,他将一个厚重的黑色文件袋放在姜予面前的办公桌上,“我受沈砚先生全权委托,前来办理他名下所有沈氏集团股份的无偿转让手续。这是相关的法律文件,所有条款都已拟定完毕,只需您在这里签字确认,后续流程我们会全权处理。”
姜予怔怔地看着那个文件袋,指尖瞬间变得冰凉:“……什么意思?”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沈氏集团是沈砚的心血,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他怎么可能会转让?而且是“无偿转让”?
“沈先生将他个人持有的全部沈氏集团股份,共计百分之四十二,无偿转让到您的名下。”陈律师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商业交易,“转让完成后,您将成为沈氏集团最大的单一股东,拥有绝对控股权,能够主导集团的所有决策。”
“轰”的一声,姜予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玻璃杯。清澈的水流瞬间漫延开来,洇湿了桌面上摊开的设计图纸,墨色的线条晕染开来,她却浑然不觉。
“他呢?”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指尖紧紧攥着桌沿,指节泛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可能是他的意思!他现在人在哪里?”
陈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避开了她那双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沈先生在委托我办理手续时,神智清晰,思路明确,所有决定都是他自愿做出的。他只交代了要尽快完成股份转让,并未告知我他的具体去向。另外,他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陈律师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句原话,又像是在斟酌措辞:“他说……‘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点干净的东西。别拒绝,就当是……我对沈家亏欠你的,做一个了结。’”
了结?
用他视若生命的沈氏集团,用这份足以让任何人趋之若鹜的财富与权力,来做一个了结?
姜予缓缓坐回椅子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这不是补偿,这太沉重,沉重到让她无法承受。这更像是……一种决绝的告别。一种清理掉所有身后事、斩断所有牵连般的安排,仿佛在为自己的“离开”做最后的准备。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让她浑身发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借这些日子积累的人脉与人情,几经周折,甚至动用了季洵的关系,终于查到了沈砚近期的就医记录。
当那张薄薄的诊断报告传真件出现在她面前,“胃癌晚期”那四个触目惊心的黑色宋体字,像四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姜予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瞬间消失了,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沉重而慌乱。诊断日期,就在那场暴雨之后不久;而病灶的位置,竟与她当年被诊断出早期胃癌时的位置,惊人地重合。
原来,他的消失,不是因为彻底死心,更不是因为放弃赎罪。
那是……等死。
他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放弃了所有治疗的可能,散尽了自己毕生的心血与财富,然后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像一缕烟消散在空气里,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了自己的痕迹,独自一人,安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季洵找到姜予时,她正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新工作室里。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映衬着室内的寂静与冷清。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琉璃娃娃,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诊断报告的传真件,纸张被她捏得皱起,边缘几乎要被撕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只有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却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人心疼。
“他走了。”姜予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却重如千钧,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悲凉。
季洵看着她,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惊痛与慌乱,看着她强装平静下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已然了然。他沉默了片刻,终是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忍:“我知道他在哪里。”
姜予倏然抬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混杂着震惊、急切、慌乱与一丝不敢置信的光芒,像濒临熄灭的火种,突然被风吹得重新燃起。
“一个月前,他找我见过一面。”季洵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缓缓道出了真相,“就在他确诊之后。他给了我一个沿海小镇的地址,说……如果他以后不在了,希望我能偶尔替他去看看那个地方。那是个……老渔村,名叫望海村。”
渔村……望海村……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开启了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闸门。
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沙滩上的篝火跳跃着,映照着少年苍白却倔强的脸庞;他浑身是血,却眼神明亮,紧紧攥着她递过去的急救包,说了一句“谢谢”……
所有被刻意遗忘的细节,所有被深埋心底的记忆,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串联成一条清晰的、指向绝望终点的路径。
他回到了起点。
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渔村。
独自一人,等待死亡的降临。
姜予猛地用手捂住嘴,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阻止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哽咽。但滚烫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裂开来,像她此刻的心。
原来,“焚心以火”的,从来不止她一个。
那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冷漠得伤人至深的男人,最终选择了一种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安静地焚烧自己剩余的生命,以此作为对她、也是对这场跨越十年、充满了误解与伤害的错误爱情,最后的祭奠与赎罪。
而她,直到此刻才明白,那些以为早已放下的过往,那些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从未真正远去。那个男人,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哪怕经历了再多的伤害与背叛,当得知他命悬一线时,她的心,依然会跟着一起疼,一起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