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洵提供的地址,指向一个遥远而偏僻的沿海渔村——望海村。那个地方,姜予已经十年没有回去过了,却是她记忆深处无法磨灭的坐标,承载着她少年时最纯粹的时光,也埋藏着她与他最初的交集。
没有片刻犹豫,姜予立刻订了最快一班飞往沿海城市的机票。放下手头所有工作,她甚至来不及收拾太多行李,只抓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重要证件,便匆匆踏上了旅程。飞机落地后,转乘长途汽车,再换乘颠簸的乡村巴士,最后一段通往渔村的小路,车辆无法通行,她只能搭乘当地渔民的摩托车,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颠簸前行。一路奔波,她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驱动着她——找到他,立刻找到他!
当她终于站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渔村入口时,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整片海面染成一片凄美的橙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咸腥海风味道,与她记忆中的气息完美重叠,瞬间将她拉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村庄变化不大,依旧保持着原始的质朴和宁静,低矮的石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海岸边,渔民们牵着渔网,扛着鱼篓,三三两两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与满足。这里的一切,都与她刚刚离开的那个喧嚣都市恍如两个世界。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向村民的反复打听,姜予终于找到了村尾那间孤零零的老屋。那是她外婆曾经住过的房子,外婆去世后,便一直空置着。十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就是把那个浑身是伤、意识模糊的少年,藏在了这里。
老屋比她记忆中更加破败,墙体斑驳,屋顶甚至有些塌陷,虚掩的木门在海风中吱呀作响。姜予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灰尘在夕阳的光柱中飞舞,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屋内的景象,却让她瞬间窒息,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照片,一张挨着一张,没有丝毫空隙,全是她。
有些明显是偷拍的——她大学时在图书馆里认真看书的侧影,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发梢,恬静美好;她第一次举办个人小型设计展时,站在自己的作品前,脸上带着羞涩又骄傲的笑容;她获得国际大奖时,在舞台上从容鞠躬的瞬间,光芒万丈;甚至还有几张,是她十八岁那年夏天,在这个渔村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赤着脚在海边拾贝壳时,被一位采风的摄影师拍下,后来发表在地方小报角落的旧照。他是如何费尽心力,跨越千山万水,找到这些早已被时光遗忘的痕迹的?
而更多的,是打印出来的、她的设计手稿,尤其是那些关于“小月亮”的绘本扫描件,每一张都被精心塑封,平整地贴在墙上。每一张图纸的角落,都有他用黑色水笔用力写下的注释,字迹深刻,力透纸背,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的忏悔:
“原来这时,她在画我们初遇的沙滩。”
“我竟骂她东施效颦,我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吾之月亮,蒙尘已久,是我亲手所覆。”
“十年寻觅,终得月光,却亲手将其熄灭。”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扎进姜予的心脏,让她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简陋的木箱,看起来是新做的,带着淡淡的木头清香。姜予强忍着泪水,走过去,轻轻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些被精心收藏的旧物:一个她小时候玩过的、掉了漆却依旧完整的贝壳风铃;一叠她当年用来给他包扎伤口的、洗得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的旧纱布;还有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旧音乐杂志,翻开的那一页,正是她当年在他昏迷时,反复哼唱的那首《月光奏鸣曲》的简单曲谱,曲谱旁边,有他用红笔标注的、密密麻麻的音符注解。
他不仅回到了他们故事开始的原点,还在这里,搭建了一个关于她的、沉默的纪念馆。用十年的漫长寻找,用两年的锥心悔恨,将这间破败的老屋,填满了她的痕迹,也填满了他迟来的、深沉的爱意。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姜予。他这不是在自我放逐,他是在用生命最后的时间,活在与她的回忆里,完成一场盛大而孤独的自我献祭!他是真的,准备在这里,耗尽最后一丝气息。
“请问……你找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浓重的乡音。姜予猛地回头,看到一位提着鱼篓的老渔民,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老伯,您好!”姜予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急切地问道,“请问住在这里的那个年轻人呢?他叫沈砚,他现在在哪里?”
老渔民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恍然大悟道:“哦,你找沈先生啊?他啊,这个点,肯定又在那边沙滩上‘挖月亮’呢!”
“挖月亮?”姜予愣住了,不解地重复道。
“是啊,怪可怜的孩子。”老渔民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伸手指向海边一片偏僻的沙滩,“每天退潮之后,他就跪在沙滩上挖那种白色的月亮贝,说一定要挖够一千颗才行。这都挖了快一个月了,人都瘦脱了形,还天天咳得厉害,我们劝也劝不听,说那是他的念想……喏,就在那边,你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看到。”
姜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让她浑身发冷。她匆匆向老渔民道了声谢,几乎是踉跄着,朝着老伯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夕阳即将完全沉入海平面,最后一抹余晖将整片沙滩染成了一片凄艳的血色。在空旷无垠的海滩上,一个瘦削得近乎佝偻的身影,正跪在潮湿冰冷的沙地里,用早已布满伤痕的双手,艰难地挖掘着。他的动作缓慢而吃力,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了鬓角那触目惊心的斑白,曾经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海风撕碎的纸。
是他。真的是沈砚。
姜予的脚步猛地顿住,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个曾经在商界翻云覆雨、冷硬如冰的男人,那个曾让她爱到卑微、恨到刻骨的男人,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沈氏集团总裁,此刻像一尊正在被风化的石像,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进行着这场无望的、自我惩罚的仪式。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她坐在他的床边,一边给他换药,一边随口跟那个受伤的少年开玩笑:“听说对着海边的月亮贝许愿很灵哦!要是谁能捡到一千颗完整的月亮贝,月亮就会实现他一个最珍贵的愿望呢!”
那只是她随口说出的一句戏言,带着少女时期的天真烂漫,她自己都早已遗忘。可他,却记了整整十年。并在生命可能走向终点的此刻,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试图兑现一个迟来的、关于她的愿望。
“沈砚!”
姜予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个刻在心底的名字,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破碎在咸涩的海风里。
那个跪在沙滩上的身影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停滞。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几乎是不敢置信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沈砚的脸上布满了沙尘和疲惫,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憔悴得不成人形,早已没了往日的半分神采。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在看到她的一刹那,迸发出极度震惊、狂喜,继而转为巨大恐慌和痛苦的复杂光芒,像濒死之人看到了不该出现的幻象。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剧烈到身体都蜷缩了起来。他用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间,竟渗出了刺眼的血丝!
姜予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痛与愤怒,她哭着冲过去,跌跪在冰冷的沙滩上,双手死死抓住他冰冷颤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单薄的衣衫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崩溃和绝望:
“沈砚!你这个傻子!你懦夫!你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听见没有!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沈砚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从未有过的焦急与痛惜,想要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可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与释然:
“姜予……别哭……”他艰难地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我舍不得……让你原谅……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猛地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像一片凋零的落叶,缓缓倒在了她的怀里。那重量轻得惊人,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让姜予的心,瞬间碎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