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疏桐走出医院大门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外面自由的空气——带着草木的微尘和远处隐约的车声。这气息让她几乎要落泪,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种久违的、属于自己的掌控感。
重生前经历的一切像一场冗长的梦。
“疏桐!这边!”秋岚清脆的声音穿透喧嚣。她几乎是跑过来的,一把抱住铁疏桐,力道大得让她有些踉跄。“走,去我家住!我爸妈早就收拾好房间了,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铁疏桐轻轻回抱了她一下,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暖意,心里却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执拗。“岚岚,谢谢你,真的。”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但我想自己住。医院的账……还有以后的开销,我得自己扛起来。你家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秋岚担忧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找了个兼职,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时间也灵活。”
秋岚还想说什么,看着铁疏桐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韧劲,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行!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听见没?”
铁疏桐点点头,目送秋岚离开后,她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汇入了城市的人流。租房子并不容易,预算有限,她跑了好几天,才在老城区找到一间朝北的单间。房间不大,但干净,有独立的卫生间,租金也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搬进去的那天,她站在空荡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第一次觉得,这方寸之地,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堡垒。
日子在图书馆的寂静和兼职的琐碎中悄然滑过。铁疏桐像一株沉默的植物,在有限的阳光和雨露里,努力伸展着自己的枝叶。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看书和复习上,仿佛要把住院期间落下的时光都补回来。
中考成绩公布的那天,她在图书馆那台老旧的电脑前,手指微微颤抖着输入准考证号。
屏幕刷新的瞬间,580分!她毫不意外,和重生前一样,考上了流川一中,那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是她初中生涯里无数次仰望过的灯塔。
一个带着明显情绪波动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叮!检测到宿主达成重大人生节点——考入重点高中!系统衷心祝贺!】
铁疏桐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狂跳。
系统?祝贺?
这个存在于她意识深处的“东西”,会有情绪吗?
她下意识地在心里问:“……你?”
但系统没有再回应,仿佛刚才的“恭喜”只是她的幻觉。可铁疏桐知道,那不是幻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困惑,有警惕,但深处,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暖意。
手机几乎立刻响了起来,是秋岚。“疏桐!580!580啊!你太棒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秋岚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几乎要跳起来,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紧接着,班主任李老师也打来了电话,声音温和而欣慰:“疏桐,恭喜你!这个分数很不容易,老师为你高兴。流川一中是个好平台,好好把握,你的未来一定会光明的。”
铁疏桐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真诚的祝贺,心里始终感觉沉甸甸的。 而脑海中,那个刚刚“开口”的系统,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暑假的尾巴在蝉鸣声中悄然溜走。开学报道那天,天刚蒙蒙亮,铁疏桐就起了床。她仔细地叠好行李,把录取通知书和缴费单仔细收好,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车子驶离熟悉的老城区,朝着流川一中的方向疾驰而去。清晨的街道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流川一中的校门巍峨而肃穆,门楣上“流川第一中学”几个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铁疏桐站在校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拖着行李箱走了进去。校园很大,绿树成荫,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她根据前世的记忆,找到了高一教学楼。
在教学楼大厅的公告栏前,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高一(3)班,班主任:王建国。她顺着走廊找到办公室,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男声传来。
办公室里,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批改着什么。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铁疏桐身上,带着明显的询问。
铁疏桐走上前,礼貌地开口:“王老师您好,我是高一(3)班的新生,铁疏桐,来办理报到手续。”
王建国愣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他翻了翻桌上的名单,确认后才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哦,铁疏桐同学啊,欢迎来到流川一中!你的宿舍安排在5号楼511室,八人间,上下铺。报道手续都办好了,这是你的校园卡和宿舍钥匙。军训服去体育馆内领取,你先去宿舍安顿一下吧。”
“谢谢王老师。”铁疏桐接过东西,微微鞠了一躬。
511宿舍在五楼。铁疏桐爬上去时,已经有些气喘。推开门,里面已经有几个女生在收拾东西了。看到她进来,大家都友好地打了招呼。铁疏桐选了靠阳台的一个上铺,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八张上下床整齐排列,小小的个人空间被划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新被褥和洗发水混合的、属于青春的气息。
刚把床铺好,宿舍门又被推开了。秋岚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疏桐!我找到你啦!我在一班!就在隔壁楼!”她跑过来,一把搂住铁疏桐的肩膀,“走,领军训服去!听说今年的迷彩服可帅了!”
两人手挽着手,走出宿舍楼。初秋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洒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也洒在她们年轻的脸庞上。铁疏桐看着身边叽叽喳喳、充满活力的秋岚,又抬头望向远处操场上隐约可见的、正在集合的新生队伍,心里总是感觉熟悉又陌生。
晚上,高一(3)班的第一次班会在教室举行。王建国老师站在讲台上,简单介绍了班级情况和接下来的安排。然后,便是例行的自我介绍。轮到铁疏桐时,她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清晰稳定:“大家好,我叫铁疏桐。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学。”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鞠了一躬,便坐了下来。
晚自习的铃声刚歇,教室里还残留着粉笔灰和少年人汗味混合的气息。班主任老陈踱步在过道,目光扫过第一排那个突兀的空位,又落回最后一排角落——铁疏桐正低头翻着物理练习册,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像一只安静收拢翅膀的蝶。
“铁疏桐,”老陈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全班安静一瞬,“你去第一排坐吧,那有一个空位。”
铁疏桐指尖微顿,没抬头,只是合上练习册,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她抱着书穿过过道,背后似乎有目光黏上来,又迅速散开。第一排离讲台太近,粉笔灰仿佛都飘得更急了些。她坐下,把书放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上一个坐这里的人留下的印记,像某种无声的告别。
下课铃终于响了。铁疏桐刚站起身,教室门口就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疏桐!”
是秋岚。铁疏桐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她几乎是跑着冲出去的,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一把抱住秋岚,脸颊埋进对方带着洗衣粉清香的肩窝。思念像潮水,瞬间漫过了喉咙,堵得她发不出声音。
“哎哟,松开松开!”秋岚笑着推她,声音里满是笑意,“再抱下去我要喘不过气啦!”
铁疏桐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眼眶有点发热。她刚想说话,目光却撞上了右侧——张玉砚斜倚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手里转着一支笔,嘴角噙着那抹她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他目光落在她和秋岚交叠的手臂上,语气带着点促狭:“啧,别抱了,人家都快被你勒变形了。”
张玉砚的目光却像带着温度,烫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铁疏桐说,“那咋了,我俩好几个小时没有见面了。”
“在班里还好吗?”他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嗯,还好。”
“我在二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秋岚,又落回她脸上,“跟羊羔一个班。”
“羊羔?杨羔?”秋岚眼睛一亮,“好幸运啊,你们竟然分到一个班了哎”
“对啊,不过我们几个班级都离得很近,没事我也可以过来找你玩。”张玉砚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少年人特有的坦荡。
铁疏桐没说话,只是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可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眼前这两个人,和张玉砚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淡淡洗衣粉味道的气息。她忽然想起初中第一次和他做同桌的那天。
那时她刚转学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缩在角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班主任安排座位,把话痨张玉砚调到她旁边,大概是想让她“带带”他。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只能低头转笔,试图用这个小动作掩饰内心的慌乱。可那支笔总不听话,转两下就“啪嗒”掉在桌上,发出突兀的声响。她窘迫得想钻地缝。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唰唰”的轻响。她偷偷抬眼,看见张玉砚正学着她的样子转笔,动作流畅得不像话,那支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翻飞,像有了生命。他转得又快又稳,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从容。铁疏桐的心一下子被点燃了,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冒犯的委屈和不甘。她猛地转头瞪他,眼神里带着无声的控诉。
可张玉砚只是笑。他笑得眼睛弯弯,嘴角上扬,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像初春解冻的溪水,一下子冲散了她所有的敌意。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腔调:“别生气嘛。老班找我妈妈谈话了,说我话太多,影响别人。他说……你特别安静,成绩又好,让我跟你学学。”
那一刻,铁疏桐的心跳漏了一拍。原来,她的安静,她的努力,有人看在眼里,甚至被当作一种值得学习的榜样。那点委屈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取代,悄悄在心底扎下了根。后来,他们成了最默契的同桌,在对方走神时用笔戳戳胳膊,考试前互相打气。那些细碎的、带着少年人懵懂情愫的瞬间,像星星一样散落在记忆的夜空里。
可上一世,那些星星终究没有连成银河。
张玉砚始终没有开口。有几次,深夜的手机屏幕亮起,她看到他发来的消息,开头是“其实我……”,后面却空空如也。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等了又等,等来的却是一个冰冷的“撤回”提示。后来,高一的十一月,某个雨天,她听说他和班里一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在一起了。那时她正坐在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一道无声的泪。她以为,他只是不够喜欢她,或者,她的心意藏得太好了,好到连他都感受不到。
上课铃尖锐地划破回忆。铁疏桐猛地回神,发现自己还站在走廊里,张玉砚和秋岚正看着她。
“发什么呆呢?”秋岚推她一下,“走啦,下节课开始了!”
“哦,好。”铁疏桐慌忙应道,目光匆匆扫过张玉砚。他朝她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点询问,又像是安抚。
“下课我们来找你,”秋岚拉着她的手,声音轻快,“一起回宿舍!”
“嗯。”铁疏桐应着,转身回教室。身后,张玉砚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她的背影上,带着点她读不懂的重量。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书本翻动声、收拾书包声、嬉笑打闹声汇成一片。铁疏桐收拾好东西,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张玉砚和秋岚倚在墙边,等待着铁疏桐。看到她出来,两人同时朝她挥手。
“走吧!”秋岚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张玉砚跟在旁边,三人一起走向宿舍区。
夜色温柔,路灯昏黄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秋岚叽叽喳喳地讲着白天看到的趣事,铁疏桐听着,偶尔笑一下,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压着。张玉砚走在旁边,话不多,但偶尔插一句,总能精准地戳中笑点,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混着夜风,若有似无地飘过来,像一根细线,轻轻系住她的心跳。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铁疏桐停下脚步。“拜拜。”她朝张玉砚挥挥手,声音很轻。
“嗯,拜拜。”张玉砚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才转身走向对面的男生宿舍楼。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挺拔。
回到511宿舍,里面早已是热火朝天。三个E人舍友正围着桌子分享零食,笑声震天。铁疏桐刚放下书包,刘洁雯就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八卦:“疏桐!刚才在门口跟你聊天的那个帅哥是谁啊?长得真不错!”
“初中同学。”铁疏桐简单地回答,试图把书包塞进柜子。
“初中同学?”刘洁雯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追问,“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你们关系很好吗?他是不是对你……”
“叫张玉砚,在二班。”铁疏桐打断她,语气平静,“就是普通同学。”她不想解释,也解释不清。那些深埋心底的、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情愫,怎么能轻易说出口?反正他们以后不会有联系。
洗漱完毕,铁疏桐爬上自己的上铺。宿舍里依旧喧闹,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哼歌。她拉上帘子,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只留下一盏小夜灯。她偷偷摸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的脸。
秋岚的消息跳了出来:【小桐桐,为什么我们不在一个班呀?好想你好想你……】
铁疏桐和秋岚聊了一会儿,正准备放下手机,张玉砚的消息也来了:【军训害不害怕?不舒服就告诉教官,别不好意思,别死撑着。】
那行字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进她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着,却不知道该回什么。关心是真的,这一点她从不怀疑。可这份关心,是出于旧友的情谊,还是……别的什么?上一世,他也是这样关心她。
她忽然觉得有点累。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她都没有理清楚:是她的心意藏得太好了吗?好到连他都看不见?还是说,他看到了,只是选择假装看不见?又或者,他的喜欢,从来就不够纯粹,不够坚定,不足以让他迈出那一步?
她叹了口气,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知道啦,谢谢。你也是,别太累。】
张玉砚几乎秒回:【嗯,晚安。】
【晚安。】铁疏桐回了一句,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在枕边。
宿舍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铁疏桐闭上眼睛,黑暗中,张玉砚倚在窗边的身影、他转笔时飞扬的嘴角、他发来消息时屏幕的微光……一一在脑海中闪过。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
晚安,张玉砚。
晚安,我的少女心事。
晚安,这温柔又令人困惑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