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行驶。萧何靠坐在车内,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神情平静如水。
自那夜宣室殿中与刘邦冰释前嫌,已过去三月。表面上,他们恢复了君臣之谊,朝会相见时如常议事,刘邦甚至多次在群臣面前称赞他的忠心。但只有萧何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相国,前面就是灞桥了。”车夫的声音从外传来。
萧何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远处蜿蜒的灞水上。这里是长安送别之地,多少离人曾在此折柳相赠。而他今日出城,却是为了巡查关中水利,一去便是半月。
马车忽然停下。
“怎么回事?”萧何问道。
车帘被掀开,车夫面色紧张:“相国,前方有禁军拦路。”
萧何蹙眉,正要开口,却见一骑快马疾驰而至,马上的将领翻身下拜:
“末将樊哙,参见相国!”
萧何微微一惊:“樊将军?你这是...”
樊哙抬头,咧嘴一笑:“陛下有旨,命末将率三百禁军护卫相国巡查。”
三百禁军?萧何心中一震。这阵仗,说是护卫,更像是监视。
他面上不动声色:“有劳将军了。”
车队继续前行,三百禁军前后护卫,将萧何的马车护在中间。樊哙骑马随行在侧,时不时与萧何搭话,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审视。
“相国此次巡查水利,不知有何打算?”
萧何淡淡道:“关中连年干旱,水利不修,民生艰难。本相此行,是要实地勘察,拟定修渠方案。”
“相国心系百姓,令人敬佩。”樊哙话锋一转,“不过末将听说,相国此行还要巡视各地驻军?”
萧何手中茶盏微微一滞。他确有巡视驻军的计划,但此事只在朝会上略提过一句,樊哙如何得知?
“将军消息灵通。”萧何不置可否。
樊哙哈哈一笑:“相国莫怪,末将也是奉命行事。陛下担心相国安全,特意吩咐末将要保护好相国,特别是...巡视驻军之时。”
这话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刘邦不放心他接触军队。
萧何闭目,不再言语。
接下来的行程,樊哙形影不离。每到一处,萧何勘察水利,他便率军护卫;萧何接见地方官员,他必在旁聆听;就连夜间休息,他也住在萧何隔壁房间。
这日,他们行至渭水之滨。萧何站在河堤上,望着滔滔江水,心中思绪万千。
“相国似乎心事重重。”樊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何回身,见樊哙拎着一壶酒,笑呵呵地看着他。
“将军有事?”
“无事,只是见相国独自在此,特来相伴。”樊哙递过酒壶,“尝尝,这是陛下赏赐的御酒。”
萧何接过酒壶,却不饮用:“陛下待将军不满。”
“那是自然!”樊哙得意道,“陛下念旧情,对咱们这些老兄弟一向优厚。就说相国你,陛下不也是信任有加?”
萧何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樊哙凑近些,压低声音:“其实,陛下近日心情不佳。自从那批伪造书信的事情后,陛下对谁都不太放心。就连我们这些老兄弟,也时常被召去问话。”
萧何心中一动:“哦?陛下都问些什么?”
“无非是朝中大臣的动向,谁与谁往来密切...”樊哙忽然停住,讪笑道,“相国莫怪,末将多嘴了。”
萧何将酒壶递还:“无妨。”
他明白了。刘邦不仅派樊哙监视他,还在暗中调查所有大臣的动向。那夜的信任与温情,终究只是一场戏。
“相国,”樊哙忽然正色道,“有句话,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请讲。”
“陛下...终究是陛下。”樊哙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萧何望着滔滔江水,良久,轻声道:“本相明白。”
当夜,萧何独坐房中,提笔写下一封奏章,详细禀报巡查所见,并附上修渠方案。写至深夜,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忙取出手帕掩口,待平息后,只见帕上点点猩红。
他怔怔地看着那抹血色,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小沛,他也曾这样咳血,那时刘邦急得团团转,亲自为他煎药,守了他整整三天三夜。
而如今...
“相国,”门外传来樊哙的声音,“您没事吧?我听见咳嗽声。”
萧何迅速收起手帕:“无碍,有劳将军挂心。”
“那相国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好。”
待门外脚步声远去,萧何才缓缓展开那份染血的手帕。烛光下,那抹红色格外刺眼。
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完成该做的事。
半月后,萧何返回长安。甫一入城,便接到旨意,命他即刻入宫。
宣室殿内,刘邦正批阅奏章,见他进来,放下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爱卿辛苦了。”
萧何行礼:“此臣分内之事。”
“坐。”刘邦指了指一旁的坐席,“巡查结果如何?”
萧何呈上奏章:“关中水利年久失修,臣已拟定修渠方案,请陛下过目。”
刘邦接过奏章,细细翻阅,不时点头:“爱卿考虑周详。只是这预算...是否过高?”
“陛下,修渠利在千秋,不可吝啬投入。”
刘邦沉吟片刻:“准了。就依爱卿所言。”
“谢陛下。”
殿中一时寂静。刘邦打量着萧何,忽然道:“爱卿似乎清减了许多,可是旅途劳顿?”
“劳陛下挂心,臣无恙。”
刘邦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想碰触他的脸颊,却被萧何微微侧身避开。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刘邦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化为深沉的凝视:“你还在怪朕?”
“臣不敢。”
“不敢?”刘邦冷笑,“萧何,你何时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了?”
萧何垂眸:“臣始终是陛下的臣子。”
这话中的疏离激怒了刘邦。他猛地抓住萧何的手腕:“臣子?只是臣子?”
萧何吃痛,却仍保持着平静:“陛下,这里是宣室殿。”
这句话如同冷水浇头。刘邦松开手,后退一步,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退下吧。”
“臣告退。”
走出宣室殿,萧何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目光,灼热而复杂,但他没有回头。
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难回头。
回到相国府,萧何立即投入工作。修渠之事千头万绪,他必须尽快落实。然而不过数日,朝中便传出流言,说他借修渠之名,中饱私囊。
这日朝会,御史大夫周昌当庭弹劾萧何,称其贪污修渠款项。
萧何立于殿中,面色平静。他能感受到刘邦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与猜疑。
“萧相国,对此你有何解释?”刘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周昌冷笑,“相国府上近日添置了不少珍玩,作何解释?”
萧何蹙眉:“本相府中何来珍玩?”
“陛下,”周昌转向刘邦,“臣有证据。”
刘邦淡淡道:“呈上来。”
当内侍将所谓的“证据”——几件珍贵玉器呈上时,萧何心中一片冰凉。这些玉器,他从未见过。
“萧相国,”刘邦把玩着其中一件玉器,目光深沉,“这些,你作何解释?”
萧何缓缓跪下:“臣从未见过这些物件。”
“那它们为何会从相国府中搜出?”
萧何抬头,直视刘邦:“有人栽赃陷害。”
四目相对,殿中气氛凝重。群臣屏息,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良久,刘邦缓缓道:“此事关系重大,着廷尉府彻查。在查清之前,萧相国暂停职务,闭门思过。”
这是三个月内的第二次软禁。萧何闭目,轻声道:“臣领旨。”
回到相国府,府外再次被禁军包围。管家忧心忡忡:
“相国,这分明是有人陷害!”
萧何摆手:“不必多言。”
他独坐书房,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心中异常平静。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期待刘邦的信任。
果然,当晚,樊哙奉命前来“探望”。
“相国,”樊哙面色尴尬,“陛下命末将来...来问问相国,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萧何淡淡道:“本相问心无愧,无可交代。”
樊哙犹豫片刻,低声道:“相国,那些玉器...确实是从您府中搜出的。陛下很是震怒。”
“哦?”萧何挑眉,“将军也认为本相会贪污?”
“末将不敢!只是...”樊哙欲言又止,“相国,您与陛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何笑了:“误会?或许吧。”
樊哙离去后,萧何取出那支白玉簪,在手中轻轻摩挲。簪身冰凉,再也感受不到曾经的温暖。
他知道,这一次,刘邦不会再来找他冰释前嫌。帝王之心,经不起一而再的试探。
夜深人静时,萧何咳得更厉害了。他看着帕上越来越多的血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也许,这样也好。在他彻底心死之前离开,至少还能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他提笔,开始写一份详细的治国方略,从赋税到律法,从科举到兵制,将他毕生所学尽数写下。
这份方略,将是他对刘邦最后的忠诚。
至于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感,就让它随秋风消散吧。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未央宫的方向灯火辉煌,却照不进这间寂寥的书房。
萧何伏案疾书,身影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偶尔,他会停下笔,望一眼宫城的方向,然后继续书写。
这一夜,未央宫中的刘邦,也独坐殿内,对着一盘残局,久久未眠。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些玉器是栽赃。但刘邦需要这个借口,需要一个让萧何暂时远离朝堂的理由。
因为那些伪造书信的幕后主使,尚未揪出。萧何在朝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何,再给朕一点时间。”刘邦轻声道,声音消散在夜风中。
而相国府内,萧何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轻轻摩挲着玉簪上那行小字:
“何日归沛中,再醉桃李下。”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